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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记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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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10-15 00:35:2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
    内容简介:
    小院之中变故陡生,韩雪色悍然出掌,风篁死生一线,此局何解?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五人三方一阵乱斗,不速之客突如其来,竟令众人齐齐束手,坐以待毙!
    众所瞩目的三乘论法,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开,更往谁也掌握不了的方向发展!灾难临头,危在顷刻;把满山权贵置于刀锯鼎镬的,究竟是天真无知的理想家,抑或是无谓生死的狂信者?
    第百零六折天仗风雷,八寒阴狱
    韩雪色这一下变招快绝,风篁猝不及防,厚实的胸膛肌肉忽变得温软如绵,于掌力及体的瞬间身子一挪,生生卸去三成劲力,然而毕竟是亡羊补牢,仍被轰得倒飞出去,仰天喷出鲜血。
    “风兄!”
    耿照正欲动作,一股微妙悚栗掠过背脊,本能擎出“藏锋”;激越的龙吟声乍现倏隐,刀刃停在无声掠至的聂雨色喉前,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顿止,发鬓逆风激扬,乌缎般“泼喇!”摊上刀锋,抚刃皆断,寂然无声。
    约莫同时,韩雪色抄住旋落的寻真刀,遥指风篁,虽未回头,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。“耿兄弟,本座无意伤人,实不得已而为。请你把刀放下,你我之间,没必要见血。”既没有偷袭得手的雀跃,也无撕破脸的决绝,非喜非怒,自透着一宫之主的威严。
    耿照瞳孔微缩,突然意识到这名身穿单衣的高大男子,的的确确是指剑奇宫的主人,是龙庭山群龙之首,外表的狼狈丝毫未损其高贵优雅。即使是衣装完好、于席间从容谈笑之时,韩雪色也没像现在这样,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沉静威压,恍如一堵苔浓遍染的千年古城墙,光是伫立不动,便使人不禁仰望,未敢轻攀。
    --是他……稳稳控制着场面。
    (这个人……绝不简单!)
    若只将此人当作偷鸡摸狗之辈,未免太小看指剑奇宫了。耿照定了定神,藏锋丝纹不动,嗡嗡震颤的刀刃早已静止,质性由百炼缅刀摇身一变,化作刃厚背宽不动如山的折铁刀,最易断人首级。
    “韩兄见谅。聂二侠神技惊人,请恕小弟不敢轻纵。”
    韩雪色点头。“我明白。要换了是我,也不敢放。”随手挽个刀花,将刀收于臂后,竟是放了风篁这唯一的人质。
    聂雨色凤目圆睁,咬牙低道:“宫主!”
    韩雪色刀搁桌顶,眼神转柔,正要朝榻上的阿妍
    走去;步子尚未迈出,一股无形威压已至,耿照转过头来,双目炯炯直视。就在他转头的剎那间,聂雨色肩头微动,便要出手,忽觉颈间刺痛,“藏锋”已贴肉送至,再难稍动,心中微诧:
    “这小子……莫非周身都是眼睛?”
    他与韩雪色默契绝佳,两人几乎是一同动念、一齐动作,居然被同一人所阻,恐怕只有练到了“发在意先”的顶峰高手才能办到。韩雪色苦笑:“老二,不是谁都须这般算计的。适才耿兄弟若有杀人之意,眼下你已是咸肉一条,还变得出什么花样?不如坦承以对。”目光转向耿照,正色道:
    “耿兄弟,阿妍于我重逾一切,便要我拿性命交换,韩某人绝无二话,何况是区区一条碧鲮绡?你让我瞧一瞧她,韩雪色定将腰带奉上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。”
    耿照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侧身让开。韩雪色快步来到榻畔,连人带被将女郎拥入怀中,柔声密唤:“阿妍、阿妍!”阿妍“嘤”的一声,悠悠醒转,柔声轻道:“韩郎,我做了个梦,梦见镇东将军派人来寻我啦!又梦见你同人打架,刀子明晃晃的,还有好多血……”忽尔回神,苍白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:
    “原来……原来不是梦。我真傻。”
    韩雪色一径摇头,拥着她柔声道:“别怕!没事的。”
    阿妍微微一笑,摇头道:“我不怕。”
    韩雪色见她神色如常,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,转头对风篁道:
    “人急无智,出手忒重了,风兄见谅。我这路“天仗风雷掌”全是刚力,并无暗劲阴手,风兄搭配子午流注之理运气调息,当能缓和伤势。”细细指点了对应的经脉穴位等。
    刀侯府一脉对金创、内伤等亦有涉猎,风篁听得两句,便知所言无虚。他被重手法击中胸口,伤了心脉,连取铜驼丸吞服的力气也无,未敢逞强,勉力倚墙盘坐,依言运功调复。不过片刻工夫,面色大见好转,嘴角已不再溢红,冷冷抬眸,咬牙沉声道:
    “韩宫主未使“不堪闻剑”,风某感恩戴德。今日是我技不如人,心计亦多有不及,韩宫主藏得如此之深,倒教风某走眼啦。他日……再来讨还佩刀,请!”一撑之下竟无法起身,胸中闷痛,又脱力跌坐回去,模样十分狼狈。
    韩雪色面露愧色,但也不过是一现而隐,转头道:“老四!”
    沐云色会过意来,取出一只碧油油的翠玉小瓶,对耿照道:“这是依先师的金方调配、由我大师兄亲手炼制的治伤良药。耿兄弟若信得过我,让我将药交予那位风兄服用,于内瘀大有裨益。”
    奇宫一方三人之中,耿照与他交心已久,素知其为人,再说沐云色为他隐瞒夺舍一事,担了偌大干系,自是不疑,点头道:“有劳了。”沐云色刻意放慢动作,以示磊落,将玉瓶置于槛内轻轻一滚,喀搭喀搭滚到风篁脚边。
    风篁连踢开的力气也无,索性不做无聊之举,冷笑道:“奇宫珍药,恕风某无福消受。”径取铜驼丸吞服。奇宫门下精通医药,沐云色远远闻到药气,猜是祛毒一类的方子,于内伤并不对症,肃容道:
    “风兄怒气难平,我能理解。但我家宫主的意思,乃冤家宜解不宜结,行走江湖难免误会,能消解开来,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。况且今日非我奇宫上门寻衅,是风兄先亮刀押人,于情于理,总是说不过去罢?我家宫主情急出手,分寸实难拿捏,奉上伤药是为化解两家仇怨,可不是怕了风兄。”
    聂雨色瞥他一眼,鼻中哼笑。
    “哪来忒多废话!你……宫主小心!”
    众人被喝得转头,只耿照心头微动,明白又是声东击西。这回聂雨色是铁了心要退,呼喝未落,全不顾藏锋之锐,抽身倒纵出槛,足不沾地,泠若御风;轻功虽属上乘,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。
    内功练至一定火候,往往能凝缩内气,如丝网般投射而出,或相机感应,或取势迫敌,皆是“我可感敌,敌亦知我”。顶峰之人,甚至能以气机罩住对手,令对方动弹不得,如蛇口之蛙。
   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气机感应,先天真气较寻常功劲更绵密,凝成的气丝介于有无之间,我能知敌,敌却无从知我。
    聂雨色心念一动、耿照即已察觉,刀刃顺势一递,料他绝无生机。但以他与奇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,绝不能出手击杀聂雨色,索性还刀入鞘,“铿!”一声激越清响,刀锷撞上吞口,聂雨色双脚才踏着地面。
    在场几双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,虽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,却都知道是谁饶了谁的性命。各挟人质对峙的场面既已破局,耿照再无顾忌,闪身掠至风篁身畔,出掌抵正背门,浑厚的碧火真气透入,风篁面上陡现血色,嘴角汩出乌血,眨眼工夫又由黑转红,瘀伤悉数吐出。
    韩雪色心中一凛:“好骇人的修为!老二所料,只怕不假。”不露一丝诧异,叹息道:“老二,还不谢过典卫大人不杀之恩?如许快刀,你有三把喉咙尽都开了,哪还能跃出门去?”
    聂雨色耸了耸肩面无表情,似乎一点也不害臊。
    “便吃定他不会动手,要不傻子才退。再说了,他还盼着你送上腰带哩,哪里舍得杀我?”见韩雪色面色铁青,毕竟不敢顶撞太甚,没好气地转头一拱手,声音呆板如诵经:
    “多谢典卫大人不杀之恩。下回典卫大人再要犯傻,在下一定继续光顾,大家发财。”一旁的沐云色尴尬已极,低声道:“二师兄,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罢。”
    风篁也算老江湖了,为人又通权达变,不拘一格,然而聂雨色的行止在他看来直是无赖;大剌剌地自揭心思,居然半点也不脸红,又是一般市井无赖所不及,怒极反笑:“奇宫自诩正道,不想门下心机狡诈、厚皮涎脸,风某纵不才,也不敢吃贵宫的药。”起脚一拨,玉瓶“飕!”一声飞向沐云色面门。沐云色反手接住,面上乍青倏红,无言以对。
    风篁也没料到这一脚能有如许劲力,回头叹道:“耿老弟,我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,但你的内力当真是深不可测,老哥哥不得不写个“服”字。”耿照一径摇头,与他扶臂相将,并肩而起。
    忽听韩雪色道:“我知风兄恼我伪作内力不济,但小弟实无相欺之意。”
    风篁面色一沉,淡然道:“正所谓“兵不厌诈”,风某心计不如韩宫主,大意轻敌,败也不冤。再说韩宫主的“天仗风雷掌”劲力沉雄,的是绝学,纵是心机取巧,手上功夫却不含糊,风某败则败矣,也没有别的话。”
    他闯进厢房时,第一时间便制住了韩雪色,一来是投鼠忌器,二来也毋须与阿妍姑娘有什么肢体上的碰触,以免败坏人家女眷的名节。此举固然在人情义理上堪称周详,却冒了偌大风险:须知指剑奇宫在东海四大剑门中历史最久,门下英杰无数,韩雪色身为群龙之首,以西山毛族之血裔,威压鳞族圣殿十数年,修为之高,武林年轻一辈难有堪敌。要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寝居、一击将人制住,不惊动外头聂沐二少,当真是谈何容易!
    风篁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出手,不料韩雪色毫无抵挡之力,一照面间便被拿住,沉雄的手劲贯透筋脉,毋须封闭穴道,已半身酸软,动弹不得;丹田之内空空如也,对透体而入的异种真气毫无反应,与不通武艺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。
    (这到底……是怎么一回事?)
    饶是风篁见多识广,一时间也不知究竟,直觉自己逮到的是个冒牌货,然而无论音声样貌、谈吐举止等,皆是在绿柳村遇着的那名“韩雪色”无误,见阿妍姑娘对他十分着紧,暂把真假韩雪色的疑虑抛到脑后--只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绡,谁理这身无内功的男子真是韩雪色否?便是一念间的轻忽大意,最终还是中了暗算,风篁懊恼之余,不由暗忖:
    “我闯荡江湖二十年,自认眼界开阔,却不知有这样一门武功,能将真气藏得无影无踪,如同不曾习武之人。人说指剑奇宫行事诡秘,介于正邪之间,不想连武功也如此怪异,比外道还要邪乎。”却见韩雪色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八团金龙的冰糖玛瑙小瓶,尺寸较鼻烟壶略小些,轻轻一摇便发出炒豆似的沙沙响,隐约见得瓶胎内黑影滚动,贮满一粒粒细小乌丸。
    聂、沐脸色皆变,聂雨色眉宇一轩,厉声喝道:“宫主!”
    “别忙,我有分寸。”韩雪色淡然微笑,竟是不予理会,径对风篁道:
    “这药叫“奇鲮丹”,是本宫魏无音长老的独门方子。当年六合名剑一役,魏长老力抗妖刀,与水月一脉的杜掌门成为圣战劫余的唯二之人,他虽保住了性命,可惜经脉受到重创,一身修为几付东流,只得隐居在龙庭山之后,不问世事。
    “奇鲮丹是魏长老闲居时翻遍医典,佐以自身创见,大胆尝试而得。药力在体内化开之后,能于丹田中短暂模拟出真气内力的效果,用以推动武技招式,一般的生出威力,并不逊于苦练内功所得。
    “然而,药石毕竟是外物,药力生效后至多只能维持一到两个时辰,用得凶便消得快,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。此药一日仅能一服,若逾此限,轻则损及筋脉,全身瘫痈,从此成为动弹不得的废人;重则鼓爆丹田、脏腑俱创,当场便丢了性命,无药可救。”
    风篁恍然大悟。他出手之时,韩雪色曾掩口挪退,可惜劲力身法均有不如,以致功败垂成;如今想来,他便是在那时将奇鲮丹送入,待药力发生作用,才出掌将风篁击退。
    思虑至此,风篁浓眉一挑,凛然道:“这么说来,你的内力--”
    韩雪色怡然笑道:“我六岁入指剑奇宫,诸长老视我如寇雠,不乏有欲杀之而后快的,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,遑论其他。直到受了风云峡的庇护,魏长老始得传授我武艺,那也是十来岁的事了,我刚到指剑奇宫的头几年饱受凌虐,经脉受到严重的损伤,今生恐无望再修习内功。”耿、风二人相顾愕然。
    韩雪色初上山的那几年,适逢“琴魔”魏无音隐居,包括应无用在内的风云峡菁英俱都脱离权力核心,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门身死、一人重创半残,龙首应无用又下落不明;放眼旁系,武力称冠的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闭关不出,余子皆无一槌定音之能,权力顿呈真空,循环斗争,无休无止。小小年纪的韩雪色沦为斗争工具,朝不保夕,竟被凌虐成残,全身筋脉受创,再无法习练上乘内功。
    “四大剑门论剑,我靠的便是这一瓶奇鲮丹。”奇伟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冰糖玛瑙小瓶,口吻闲适,仿佛已挥别童年的阴影,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轶事。
    “魏长老说了,他有个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药力永远转换成内力,不会随着药力褪去而消失。他自己的功力便是这样恢复了大半,虽不比青壮年之时,也足以笑傲江湖了。
    “但那法子非常危险,稍有差错便会丢掉性命,乃九死一生的豪赌,魏长老顾及我的安危,迟迟不肯透露,始终不放弃改良此法的念头,为我疗愈功体,根绝后患。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,临终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训,至为遗憾。”有意无意望了耿照一眼,笑容浅淡,眸中饶有深意。
    耿照心念一动,终于明白沐云色何以强调夺舍大法的重要,又一直追问他有无师父夺舍之前的记忆。
    在魏无音的记忆之中,不只留有前度圣战对抗妖刀的宝贵经验,更有能使韩雪色摆脱困境、毋须仰赖奇鲮丹的大秘密。韩雪色内功不济,只能拼命锻炼手眼身法,他用功甚勤,天资又高,居然别出机杼,练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剑法,丝毫无负“琴魔亲传”之名,实力足以与风云四奇比肩。
    然而,欲以外门武功压制一流高手,实非易事。“韩雪色内力暴增”一事,在龙庭山便如“琴魔伤愈并恢复功体”一般,对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。在他们看来,风云峡的能为委实深不可测,但凡心有不服时,总能因此详加考虑,未敢轻易发难。
    当魏无音的讣讯传上龙庭山,长老中只有平无碧轻率出手,余人皆抱持观望的态度,盖因风云峡之威经年累月,已成一道无形屏障,若无十成把握,谁也不想冒险争先,平添无谓牺牲。
   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为人知悉,韩雪色……不!甚至该说风云峡一系能否继续震慑奇宫,在琴魔死后依旧维持表面的共主地位,答案不言可喻。风篁听罢沉吟不语,片刻才道:“此事该是贵宫最大的秘密,说与我这个外人知晓,韩宫主意欲何为?”
    “我也想知道为什么。”聂雨色举手附和。“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要一次灭口相当麻烦?分作两次不好么?你真的非常不体贴下属啊,宫主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朱砂黄纸,蹲在地上开始画起符箓来。
    沐云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,好不容易回过神,小心翼翼问:“师……师兄,你这是……”
    “少啰唆!还不快打条黑狗来?”聂雨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。“待布完这个“九龙齐飞”的咒杀之阵,房内诸人非我鳞族血裔者,都要爆体而亡,化作一滩脓血,相当省事方便。我一直想试试看效果怎么样,可惜在宫里没有机会。”
    “……这样会连宫主一起杀掉喔!”
    “麻烦!”聂雨色“啧”的一声,又随手加了几个难以辨别的怪异符号。“这个“胁翅咒”可以保护毛族血裔,不受九天龙落、飞扑撕咬的伤害。”
    “那怎么好意思?”风篁亲切挥手。
    聂雨色抬望一阵,低头把符号抹去。“……还是通通都去死好了。”
    “别理他。”韩雪色笑道:“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、遁甲术数非常厉害,但他从《绝殄经》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,跟巫觋祈雨差不多,杀鸡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,只是从来都不管用。”
    “绝殄经?”耿照心中微微一动,却不知异样何来,话一出口,自己也觉奇怪。
    韩雪色倒是神色自若,点头笑道:
    “是我宫中自古流传的一本小书,记载许多光怪陆离的事,如乘蹻飞行、隐沦变化、分形定身等,非常有趣;说是经籍,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,读着甚是解闷。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日,触目所及,只有一方漏孔,透入些许光亮,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,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。老二,那《绝殄经》全宫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,你说是不是?”
    “哼。”聂雨色抱膝画符,连抬头都懒。
    耿照啼笑皆非。
    聂雨色精研算学,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,直如妖法,不料他本人却沉迷神僊方异,敢情是真想从《绝殄经》里钻研出法术来,一经韩雪色抖出,居然乖乖闭上了嘴,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。
    韩雪色轻描淡写几句,可知幼年在奇宫的人质生涯之惨淡,实不足外人道。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,再加上韩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,容色稍霁,拱手说道:“宫主放心,风某在此立誓,但教肝脑涂地,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泄漏,此世他生,无有绝期。”
    “既然说了,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。”韩雪色怡然笑道:
    “说这些,只是想让二位知晓: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,可说暗无天日,即是下一刻死,丝毫也不奇怪。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,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、师兄弟们,以及我的阿妍,韩某人这条贱命方得露出曙光,重新有了价值。”
    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,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唇瓣,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,柔声道:“韩郎,你莫这么说。世上……世上没有什么人,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的,每一条性命对珍爱它们的父母亲人、乃至知交友朋来说,都是无比贵重,千金难易。”
    韩雪色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,缓缓摇头,沉声道:“不,阿妍,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别。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你,让你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,你我就注定无法厮守;纵使后来这条带将你带来了东海,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,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。
    “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,手握天下精兵,便要为你打上一仗,那也是在所不惜。但我什么都不是,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去,一别十数年,至今方能重聚。”阿妍与他相对无言,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,眼眶却已泛红。韩雪色抬起头来,笑意凄苦,遥对风篁道:
    “风兄,我没什么城府野心,我只是个连心爱女子都留不住,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,我迄今所做的一切,不过求存而已。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,如今总算明白: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,就算粉身碎骨,我也决计不教得逞!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,亦是我之决心。至于身外诸物,不过浮云耳!”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。
    聂雨色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,嘴里不住嘀咕:“这下好,自己一股脑儿说将出来,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,各门各派、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,省得一个个说?”沐云色不知该如何反应,饶是他聪明精细,亦呆若木鸡。忽听风篁一声豪笑:
    “沐四侠!方才你那只药瓶,可否惠赐在下?”
    “可……可!”他怔了一怔,总算回过神来,赶紧掏出那只玉瓶,双手奉上。
    风篁接过拔开,连看也不看,仰头吞了大把,对韩雪色道:“韩宫主,你这朋友我交了!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,须问风某手中之刀。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,有情莫负、必信必果,才算是活过一遭!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量,一寸都不能退。”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,笑顾耿照:
    “耿兄弟,真是对不住了。碧鲮绡你尽可带走,阿妍姑娘万万不行。”
   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,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,想起在伴着韩雪色的女郎腰间,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,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仿佛,这才来碰碰运气。韩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,毫无保留,大出众人的意料,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。
    “二师兄!”沐云色拉了拉师兄的衣袖,低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……”
    “别碍事!”聂雨色一把甩开,赶紧将“胁翅咒”画了回去:
    “毛族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,我也弄不懂。待会“九龙齐飞”的杀咒一发动,肯定将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!”眉飞色舞,颇有几分跃跃欲试,倒像牛虻嗅着温血。沐云色本要提醒他“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”,想想还是算了。
    这下形势丕变,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、风篁立场一致,携手共抗奇宫,不料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,倾心结交,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,眼下便是以一对四的局面。
    耿照灵机一动,恭敬道:“一切都看皇……阿娘姑娘的意思。属下只是想,今日是三乘论法的大日子,琉璃佛子已至东海,前日属下有幸见得,聆听佛子圣训,获益良多。此番央土、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,会上必有精彩的讲经论法,若然错过,下回不知几时得闻,殊为可惜。”果然阿妍微露出一丝犹豫,心绪波动,溢于娇容。
    她礼佛虔诚,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色私会,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、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,推举“三乘法王”云云,倒不是那般紧要。但以大报国寺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,欲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,廿九座央土名剎住持联名向朝廷上书,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。
    阿妍一向不喜欢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,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,经典翻得烂熟,说法却以僻涩自负;面色严峻,难以亲近,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,比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,平望都一些自负清流的士子读书人,背地里都管叫“僧卿”或“髡相”。“髡”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,用来比喻出家僧人,那是充满恶意的了,这绰号连长居深宫的阿妍都听过,虽然蹙眉不喜,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尚的处事为人,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,只能摇头。
    即使在央土僧团,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,舍悲寺的雪舟慈能、摄度精进寺的拔苦长老等,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,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,便是琉璃佛子。
    央土佛法数经战乱,几度兴衰,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,始得绽放异彩;南陵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,规模虽不如央土,然尊师重律、人才备出,培养出大批学问精深的上座长老。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,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言,央土僧团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,得以睥睨两道,一吐多年积郁。
    果天大和尚凭佛子而贵,进而出入朝堂,成为人所皆知的金绣僧卿,权位一时无两。
    此番果天率央土、南陵僧团东来,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“三乘一统”的千秋大业,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八叶院买不买账,东海虽佛法不兴,没什么讲经论辩的人才,但莲觉寺等名剎俱在,能否任人鱼肉,犹未可知;做为果天手里的武器,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浪头,与东海僧团、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交锋。
    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。
   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“弘法东海”的构想,阿妍满心欢喜,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下来,向皇上提出请求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宫了,听说她想离京,自是爽快应承,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欢喜。“娘娘关心万民,这是好事。但此际东行略显仓促,请娘娘三思。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,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,依旧是不紧不慢,不愠不火。
   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--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“恩父母”。在她心中,再多百十倍的敬称,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--家中后,她便没管过那人叫“父亲”了。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、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,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,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。
   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,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,难得见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满,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,后经佛子多次开导,才稍稍释然。况且在皇上那厢,此事早已成了定局,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,真要取消东巡,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。
    (到底……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。)
    阿妍咬了咬樱唇,最终还是放不下,抬起俏美的小脸,柔声道:“韩郎,若非佛子喻我,让我“善爱者智,方离忧怖”,你我再无相见之日。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,这样……这样是不对的。”
    韩雪色笑意凄然。“你便……这便要离开我么?”
    “我不知道。”阿妍摇了摇头,片刻才道:“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,才决定去阿兰山的。你方才……方才那样说,我既是心疼,又觉欢喜,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。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,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,我们……就只是去看看,好不?”
   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。
   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,欲以论法为饵,赚她走一趟莲觉寺,自不知她心中周折,然而以目的论,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。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,让阿妍自行着衣,径对耿照笑道:“耿兄弟好本领,阿妍性子外柔内刚,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,不想你三言两语,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。”
    耿照心中有愧,忽掠过一抹微栗,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,腰畔“匡”的一响,藏锋刀仿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,刀锷弹出吞口,又倒撞回去。众人晚他一些,齐齐转头,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,胖瘦适中、不高不矮,衬与蒙蒙亮的天光,便似魅影一般,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。
    沐、聂二人尚在房外,距不速之客最近,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,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,周身却没什么显着的动作,扬声道:“尊驾……”语声未落,胸膛突然喷出血箭,倒摔入室,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!
    --好……好快!
   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,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,嗡嗡颤响,“飕!”抹向来人颈侧;几乎在同时,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,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般呼啸而过,径取来人胸膛,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--
    但仍是慢了一步。
    聂雨色闷哼一声,身子腾飞仆跌,落地时连滚几圈,勉力一撑,却只昂起半身,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。风、耿双刀交斫,“铿!”一声火星四溅,本该受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,回见那人双手负后,正要跨过门坎。
    “见……见鬼了!”风篁霍然转身,刀柄滑过手掌心,右手食、中二指及时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,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,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,倏自那人背门掠过!
    这“脱手勾”乃刀侯绝学“驼铃飞斩”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,未录定制,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、险中求胜的奇招,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“回旋刀”,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,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。
    (得手了!)
    念头方掠过心版,那人身子一晃,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,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,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;眼前黑影忽至,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,指影一摇,径点他的胸膛。
    风篁本能回刀,忽觉不对:“以他的身法,我岂能看清来路?”那人指落刀面,劲力却像弹子一样,隔空撞上风篁胸膛,“喀喇喇”地连串脆响,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。
    风篁仰天酾红,踉跄后退,直到一掌抵正背门,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,漫过百骸,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,仿佛倾沸水入油罐,无不瓦解冰消。耿照堪堪接住风篁,旋即擎刀而出,正欲将敌人接过,孰料来人凌空一点,再不多看,回身朝房门走去。
    “且--”那“慢”字尚未出口,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,耿照浑身真气顿滞,连人带刀弹飞出去,撞得廊柱“喀喇!”裂响,将折而未折。
    他眼冒金星,兀自不信:“这……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?世间……竟有这样的武功!”挣扎欲起,一时居然难以成功,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,久久不散,仿佛有形有质之物,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;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插了七寸的巨蟒,任凭它扫尾咆哮,始终挣不脱禁制。
    不过眨眼工夫,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,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,房内只剩“奇鲮丹”药效已退、身无内力的韩雪色。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粗浓的喘息,宛若垂死伤兽。
    黑衣人从容负手,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,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雪色身上,缓缓举起右手,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。耿照、风篁对望一眼,突然明白此人是谁。
    李蔓狂之言,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、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。
    他的梦魇是真的。那双隐于暗处,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,此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,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压。斗室之内,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,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,尚不容他站起身来。
    “尊驾若是为此而来,大可不必动手伤人。”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银纹织带,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,淡淡笑道:“我方才说过了,此乃身外之物,于我如浮云。”房外耿、风二人拄刀撑起,急唤:“不可!”
   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,颈颔轻转,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,眸中笑意忽露,令人遍体生寒。韩雪色面色大变,横眉切齿:“你敢--”泼喇一声劲风袭体,黑衣人已穿过身畔,沐、聂二少双双跌出,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,筋脉闭锁,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。
    韩雪色身无内力,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,眼看便要旋飞出去。“韩兄!”窗外耿照瞧得急切,鼓劲一冲,肌肤表面都沁出血来,终于突破脉中禁制,纵身扑去;就在同一时间,韩雪色突然出手,刚猛的“天仗风雷掌”宛若铁壁轰坍、雷车奔轨,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!
    自不速之客现身,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,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之蓄强,正中敌之暗弱,屋外聂雨色、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,奋力拄起。
   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轰飞,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,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岩,劲道悉数反馈,“喀、喀”两声脆响,肩肘关节俱被震脱,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,破窗旋出,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。
    黑衣人指影一摇,奇薄奇锐的劲风“嗤!”射穿垂帘,眼看榻里的阿妍姑娘便要香消玉殒。“……娘娘!”耿照眦目欲裂,可惜救之不及,忽听“叮”的一声清脆劲响,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硬的物事。
    那人目光骤寒,双掌隔空一分,织锦垂帘“泼喇!”骤扬,赫见榻前竖着一堵底色乌沉、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,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孔,如尖锥所凿,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?
    聂雨色扬声道:“老四!”
   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,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,一抹婀娜丽影轻声娇呼,从甬道中翻了出来,正是阿妍姑娘。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暗桩,寝居设有逃生机关,一遇外敌侵袭,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挡攻势,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。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,早检查过机括,上油保养,才得如此无声无息。
   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,黑衣怪客身形微晃,耿照尚不及看清,残影已掠至槛上,门框里却仿佛凭空竖起一道高墙,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实体,落地还形,伸指嗤嗤几下,削断桌椅几凳,他却仿佛看不见、听不着,侧耳站在空荡荡的房里,如入五里雾中,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。
   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,大片灰翳笼罩着檐下廊间,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,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,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,连屋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。
   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。风篁也是。
    门坎之外,聂雨色单膝跪地,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,应势发动的奇门阵法,连武功强绝、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。
    风篁到得这时,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,忍不住竖起大拇指。“姓聂的,你这手帅得很哪!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,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,将那厮爆成脓血!”
    聂雨色怪眼一翻,没好气道:“还用你来说?我连催动了几次,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,要不放你进去问问?”风篁听得一愣,目光转向沐云色。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,到底是个老实人,尴尬地笑了笑:“《绝殄经》的方术……这个……博大精深,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,来日必有斩获。”
    那就是“今日不行”的意思了。风篁叹了口气,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,心有余悸,回顾耿照道:“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,约莫便是这厮。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,所图必定惊人。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,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,幸有奇阵能困,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,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,自能廓清阴谋,安民保境。”
   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,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,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,唯恐再失。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,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,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,实是万幸。
   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。碧鲮绡带的主人--皇后娘娘--不在栖凤馆,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,皇后与琉璃佛子、央土僧团,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,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、乘便为之,其中必有牵涉,点头道:
    “正是如此。现今首要,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,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,可免阴谋宵小觊觎。”
   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,权衡轻重,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,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,不得已而为,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。主意打定再不拖延,遥遥叫道:“老二!你这“八寒阴狱阵”能维持多久?”连唤几声,聂雨色无有回应,蓦地一颤,嘴角如瓶底裂罅,不住滴下鲜血。”
    “二师兄!”沐云色大惊失色,飞身欲上前,聂雨色左臂一横,示意不可。
    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:“龙鳞今不在,鱼目混明珠!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,居然沦落如斯,须赖这等方伎!”右手食、中二指一并,剑气纵横,随身子转动,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“削”下来!
   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,但觉嗓音苍凉低哑,似是年高,此外竟无其他可供辨记的特征,过耳即忘,难以追想。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,仿佛用尽全身之力,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,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,都仿佛在削落他的血肉,瘦小身躯不住痉挛抽搐。
    支撑不到片刻,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,身子向后弹开,堪堪被师弟接住。
    “快……快走!”他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似蜡一般浑无血色,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,表情狰狞:“这厮……是行家,阵法……困他不住,快走!”用力推开沐云色,见众人兀自愕然,怒道:
    “快出去!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,以精血发动,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!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,便是死路一条!还愣在这儿做甚?都给我滚出去!”
    第百零七折义无反顾,其逾千钧
    越浦城北,廿五间园。
   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,仿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。墙里,深浓树冠层层迭迭,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,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。
   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。
   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,此间夜市、酒楼等通宵达旦,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,城中居民大多晏起,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,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,作息更较寻常百姓来得晚。
   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。五更天不到,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,所有婢仆忙得不可开交;要不多时,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,浩浩荡荡开往北门,径朝阿兰山莲觉寺去。
    那捞什子“三乘论法大会”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,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、豪门仕绅才能与会,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,一样是天未大亮,便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,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,一一唱名放行,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。还没轮到的,恁是高官厚爵、王公将相,都得乖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,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。
   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兰山的平民百姓而言,未始不是件好事。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,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,连大门前翎羽插冠、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,或坐或倚,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。
   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,正自无聊,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,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,也不懂吆喝叫卖,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,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,频频飘来热炭香,嗅得人饥肠辘辘,满肚子枵鸣擂鼓。
    公人冲他招招手,“喂,你!过来!”
    少年愣了愣,左右张望,听那公人又喊几声,才知唤的是自己,赶紧挑了担子上前。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,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,浓厚的炭香一靠近,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,也接连醒过来。
    “我问你,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?不老实交代,老爷打你板子!”唤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脸,狠霸霸问。少年惊呆了,支支吾吾说不出口,另一名衙差看不过眼,用手肘顶了顶同僚,低道:“你没认出么?这摊是徐老头的。”
    那人经他一说,不觉恍然。“徐老头?你是说那个徐……他闺女不是……”见同伴面色微变,想起“那件事”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,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,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,仍端起公门架子,瞠视少年:
    “你是徐老头什么人?”
   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,咕哝道:“你管他是谁?赶远些便了,别给大伙儿找事!”那人听同僚叨念,更加拉不下脸,伸手一拦,冷口冷面道:“你别。爷爷呢,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!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,指不定是贼。”
    少年吓坏了,哆嗦道:“官……官老爷!我……我不是贼!那徐……徐老头病倒啦,说、说要钱治病,顶……顶了摊子给我。别的……别的我不知道!大老爷明鉴,大老爷明鉴!”那人一听放了心,得意洋洋,回头笑顾同僚:
    “是不是?我说嘛,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,哪来的黑小子?哈哈哈哈。”见同僚无言转头,心中老大没趣,又问少年道:“喂,你顶了人家的摊,还卖不卖豆腐脑儿?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,滋味好的话,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;要坏了爷爷的胃口,打断你两条腿!”
    少年面色铁青,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,揭开瓮盖,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。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,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脑儿,往盅里一搁;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,架上一只浅底铁镬,舀一勺用口蘑、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,加入切细的木耳、榨菜、香芹末子,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,往盅里一浇,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,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。
    官差人手一盅,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,以绿豆粉、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,酱色酥莹如琥珀,匙羹舀落,那卤竟丝毫不泄,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,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,与豆腐脑的香气、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,极富层次。
   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,双目微亮,本欲赞声“好”;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,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,传将出去,以后还要做人么?干咳两声,哼道:
    “卤打得不错,但那是锅铲的工夫,学得快。你这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,卤水未免太过,不如过去软滑细嫩,又有苦味儿。徐老头的豆腐脑儿是一绝啊,又香又滑又白又嫩,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。”口气说不出的淫猥,其他二人听得笑起来。
   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,蹙眉道:“是么?我倒觉得挺好。硬些饱嘴有弹性,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,未必便输了。”正往衣里掏着铜钱,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:“吴老七,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,是不?你这是干什么,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?”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。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,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。
   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,益发气焰高张,将残盅迭成一摞,见少年伸手来接,冷不防地手一松,“匡”的一响,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。
    “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,腿子便不打啦,先寄你身上。以后见爷们当差,先烧几碗孝敬,下回再让爷招你,我打烂你的摊儿!”明对少年说话,却有意无意瞟了吴老七一眼,笑意森冷。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,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,索性视而不见,拄着水火棍打盹。
    “多……多谢老爷。”
    劳有德哼笑。这小子不坏,比徐老头识相多了。
   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,至于闹出人命么?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,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。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,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,虽说不上光宗耀祖,起码吃好穿好,还能给家里捎银子,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,就怕公子爷看不上。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,装得忒清高!
    “瞧你年纪不大,”他搔搔下巴,怪有趣地打量少年。“本来是干什么的?”
    少年不敢不答,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,低道:“回老爷,在肉铺里打杂。”
    劳有德有些诧异。
    “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,怎不接着干?”
    “回……回老爷,小人怕……怕杀生,听了人家的劝,改做不见血的营生。”
    官差们面面相觑,静默了一会儿,突然爆出笑声,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,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,嘴角微微上扬。劳有德大笑道:“就你这出息,卖豆腐脑儿合适。还不快滚?”
   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,挑着担子回到树下,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,一时也没人敢光顾。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,巾上仿佛还嗅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,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,那是她身上的香气,天生便这般好闻。
   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,怔怔坐在树下,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,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。就是今天了,少年心想。双双姑娘,你在天有灵,保佑我一定得手,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,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,以告慰你们父女俩。
   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、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,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。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,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,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,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。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,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,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。
    “不如我不杀猪了,来学……学做豆腐脑儿吧?”有一回,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,说完立刻低下头,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。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,笑道:“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,挣不了几个钱。你年纪轻,前程远大,干什么都比这个强。”
   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,感到无比痛悔。
   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--他不止一次如是想,然后自她受辱咬舌、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,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。
   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。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,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,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、闲话家常的客人,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,那怕什么都得不到……
   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,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,谁知事到临头,心底居然一片寂然,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。
   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,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,瞥见不远处的街角,一名裹着破旧斗蓬、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,双手抱胸蹲在墙边,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--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。
   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……不,或许更久,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。少年没读过书,说不出“风尘仆仆”四字,但那人就像是走过了几千里的荒野,并非如乞丐般腌臜,而是满身风霜,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,稍望得一眼,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。
   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,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。少年看过背草席、背铺盖,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,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,足有半人多高,轮廓像是面大楯,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,总之十分厚重,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,委实看不出是什么。
    他该是饿了罢?少年想。
   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,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,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,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,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,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,一抔一抔地覆着土。老人上门讨女儿,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,能撑过半年,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。
   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,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,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,谈不上熟稔。
   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,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,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,更别提打盐卤,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;然而不知为何,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,做得有模有样。真是怪了,老人想,明明是个没心眼的,也说不上什么天分。
   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“谢谢”。
   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,徐老头见多了。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,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,照样吃得有滋有味,当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艺……只有他,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,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,重新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,耐着性子磨豆熬浆。
   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,只是都没说出口。
   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,人尽皆知,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,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。双双出事后,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,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。但人是有瘾的,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,从此吃斋礼佛,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。
    少年定了定神,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,端到对街那人跟前。
    “你饿坏了罢?”少年并未因为舍人,显出趾高气昂的优越姿态,倒像交代后事似的,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。“慢着吃,不收你钱。小心烫口。”
    那人双手接过,举盅朝他微微一敬,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,闭目细辨滋味。少年忽然觉得有趣: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,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,举止温文,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,眸里精光慑人,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,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。
   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,与那身征尘满布、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,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样,丝毫不显突兀。汉子约莫四五十岁--也许实际更老些--留着满脸落腮胡,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“燕髭”,胡根柔软浓密,带着绸缎似的润泽。
    近距离一瞧,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、下颔方正,配上旅装密髯,平添几许江湖气息;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,换上绣金袍子玉扳指,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。
   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,双手奉还瓦盅,取出帕子轻按嘴角,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。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:在人生将尽的当儿,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,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。
    “卤打得好。”半晌,浪人睁开眼睛,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,但口吻认真严肃,浑无半分轻佻。“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,质地稍硬,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,殊为可惜。”
    少年苦笑。
   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,语声难及,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。“明儿你试试勾薄些。都说:“豆腐新鲜卤汁肥,一瓯隽味趁朝晖。”口感过硬,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。”大汉忽想起什么,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,笑道:
    “我忘了给钱。在我来的地方,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。”
    看来……还真的是乞丐。少年摇摇头。“都说了不收你钱。”
    “收下罢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明儿还来吃,总不能都不给。”
    “……明儿不开张。你别等啦。”
    “那后天罢?”
   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,端了空碗回头便走。
    “杀人的血味儿,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。”
    少年愕然停步,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,嘴角抿着一抹笑。
    他不得不走回去,悄悄将手伸至腰后,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--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,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。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,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,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,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。
   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,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。这是唯一的机会。
    (亮出尖刀,或许能教他别声张?)
  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,早一步抬头,笑道:“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?三年,还是五年?”
    少年一愣,讷讷道:“两……两年罢。”其实远远不到。算上两人真正相处的这大半年,他知道有徐老头、有这豆腐脑儿摊子,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娘,至多一年加一点。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,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。
    浪人笑着点头。“过去我来越浦,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,他女儿还这么小的时候……”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。“我还抱过她。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,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,都出落成大姑娘啦。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?能不能带我拈炷香?”
    少年深吸了口气,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。“城南徐家祠堂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问问,他会带你去。我……我今儿有点事。”回头便走。
    “为了一名素昧平生、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,这么做值得么?”浪人叫住了他,眸中精光暴绽,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,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,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,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,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:
    “你是她的什么人?是手足、是情人,还是尚未完婚的夫婿?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,便要报仇雪恨,轮得到你么?强自出头,是想做英雄?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,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,牺牲宝贵的性命?”
   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,不由瞠目结舌,片刻才摇头道:“我没读过书,只会杀猪宰牛,你问的这些,我一个也回答不了。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,再多问我几百几千回,结果还是一样的。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件事。我只能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。我只想……只想讨个公道。做不了这事,我一辈子睡不好觉。”
    那人凛凛直视,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、反而益发坚定起来,冷冷道:“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。知不知道是什么?”
    “……是“蠢”罢?”少年苦笑:
    “以前在肉铺,东家常这么说我。”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。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,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,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值这么多,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,风声一放,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。
    “你错了。”那人露齿一笑。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,脚上的长袎毡靴尖端微翘,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,甚至央土的款式。“是“义”。你的付出不为自己、不求回报,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,微不足道,只要是该做的事,牺牲性命也想完成,这就是“义无反顾”。”
    那人正色道:“义,是一种高贵的特质。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,终生奔流不息,在软弱时给予力量,在迷惘时指引方向。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,即使拥有,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。“义”是信念,义之血脉,也只能靠信念传承。”
    “义……的信念?”少年喃喃道。
    “在南陵有群人,他们和你一样,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--那是南方对“义”之血脉的敬称--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,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。为了捍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,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,他们发誓不娶妻、不荫子、不封爵、不蓄财,荣辱休止,身无长物,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“义”字,直到阖眼。”
   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,片刻才道:“你……你是这样的人么?”
    “我是。若你愿意,也能成为那样的人。”那人站起身来,少年才发现他生得高大修长,腰窄膀阔,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,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,纵无金缕玉带,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。
   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,眸中笑意温煦。
    “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?”少年摇摇头。
    “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。”浪人咧嘴一笑。“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,说不定要做傻事,怎么也劝不下,心里十分挂念。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,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,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,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。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,喜欢便央人提亲哪,他给你准备了一笔钱,只等你开口。”
    少年一愣一愣,泪水忽如涨潮,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。
    “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,拼着性命不要,或可刺死那梁成武,然而赔上一条性命不说,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。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,同样拼着性命不要,也想要阻你一阻,你杀是不杀?”
    少年为之语塞。
    “暗藏尖刀,身死酬仇,那是刺客的行止。刺客可以报仇雪恨,却不能令正义伸张。”那人潇洒一笑,眸光豪烈起来,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,令人胸中血沸:
    “能贯彻“义”之一字,济弱锄强、衡天卫道的,是游侠!”
    ◇  ◇  ◇
    三乘论法的会场,设于莲觉寺的正殿“觉成阿罗汉殿”前。
    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,被初升的朝阳一映,古朴温润的暗青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,剎时令人有“足踏西天雷音寺”之感,不止坐上高台的王公贵族赞叹不已,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,亦都心摇神驰,久难自己。
   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,唤作“十方圆明”、“诸漏虚尽”,三殿呈“冂”字形夹着广场,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,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,高逾三丈,居间凤台更是直接以觉成阿罗汉殿的阶台为基,搭起四丈来高的髹金镂空彩楼,可容纳五百名金吾卫士层层环绕,围得铁桶也似;顶端四面垂纱,供皇后休憩听法。
   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,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。至于莲觉寺举寺上下,俱都张灯结彩,妆点得金碧辉煌,自不待言。
    筹办大会期间,莲觉寺的显义和尚忽传中风噩耗,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几次登门没见着人。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,迟凤钧亲临寺中一探,果然显义形容枯槁,瘫在床上人事不知,非是借故装病,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。
    所幸几名“显”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,不但接手张罗,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,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,总算得以增派人手,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。连慕容柔见了,也忍不住点头:“人手、场地均是有条不紊,迟大人辛苦。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,亦当凤心大悦,上表朝廷,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。”
    “岂敢岂敢!”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,原本就清癯的面颊更是微见凹陷,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,不觉苦笑:“忒大的差使,下官不敢居功,只求无过。阿兰山下的警跸安全,全靠将军啦。”
    慕容柔面无表情,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:“抚司大人客气。金吾卫把守山道,严密管制,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,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,安全得紧,大人毋须担心。”
   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,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,无论慕容柔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,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;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,为加紧布置场地、打杂办事,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,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,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,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。
   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,以备不时之需,皇后娘娘也有意见,派任逐流传口谕,让将军“勿扰军民”。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,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,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,总能就近相应。
   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,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,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,还有率穿云直的“风雷别业”之主适君喻,以及李远之、何患子、漆雕利仁等小三绝。以他堂堂东海一镇封疆大吏的身分,排场实不能算大,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,传达娘娘的旨意:世袭王侯、宗室封爵者,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;朝廷一品大员,可携二十人,以下依品秩递减。
    适君喻心头火起,强按怒气,抱拳道:“都统大人,我家将军节制东海,手握精兵十万,虽非宗室,亦属栋梁。不说排场,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,带支百人队上山去,似也不为过。”
   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,休说““奔雷紫电”适君喻”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,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账,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,不冷不热随意一拱,皮笑肉不笑道:
    “适庄主,真是对不住,小人有皇命在身,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。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,放这二十人上去,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,再多没有啦,还望庄主见谅,勿要为难我等。”
   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,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,回顾李远之:“他说不要脑袋啦,不如我帮他罢,嗯?”李远之铁青着脸,低声道:“别添乱!这个人不行。”漆雕难掩失望:“又不行?”
   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,摆了摆手,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。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,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,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,何况自己?正想好言劝慰,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,只问:
    “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?”
    迟凤钧一愣。“下官一早去栖凤馆,晋见过娘娘了。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,没敢多待,请过安便即离去。将军何出此问?”慕容柔淡淡一笑:“也没什么。坊间流传,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,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,看看娘娘面色如何,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。”
    迟凤钧想了一想,笑道:“将军还请宽怀。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,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,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,实在不似有症。民间耳语并无根据,将军莫往心里去。”
    (那便是没见着人了。)
    慕容柔点头微笑,不再言语。
   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,慕容入场时,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,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,直到看台之上传来“将军平身入座”的宣颂,方才起身,但见台顶藕纱飘飘,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。
    要不多时,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,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。“哎哟我的老天爷!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?”独孤天威虽是皇叔,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,抬头一见着他,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,高声笑道:
    “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,将军只带……我看看,一、二、三……这几只小猫忒寒碜,本侯实在数不来,一数便发冷啊!咦,我家耿典卫呢?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?冤!这实在是太冤了!忒有前途的年轻人,死得可怜哪!”一溜烟跑到看台边,大肚腩往护栏一搁,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:
    “皇……嗝……皇后娘娘!本……本侯要申冤!冤哪!”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,独无横疏影的踪迹。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,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,是以不见。
   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,旁若无人,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,对慕容柔笑道:“侯爷一早便喝高啦,将军勿怪。”慕容柔乜他一眼,淡道:“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,也是鞠躬尽瘁了。”
    梁子同进士登科,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,岂不知他言外之意,射的正是“死而后已”的一个“死”字?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,不慌不忙道:“下官今日出城,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,不知将军见否?”
    “牛蹄鲋鱼”四字,指的是死期将至。市井流传:琉璃佛子身怀密诏,抵达东海之日,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;届时须是将军无头,抑或十万精兵易帜,犹在未定之天。
   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,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,自接管越浦以来,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,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,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,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,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来。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,威吓之意更加露骨,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,闻者若胆魄不足,怕已是愀然色变。
    慕容柔仅只一笑,怡然道:“东海何处不见鳞介?我倒没特别留意。城尹大人善修佛法,想必已上奏朝廷,欲决央土三江大堤,引水来救鲋鱼了?”梁子同听出他话里“远水救不了近火”的意思,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,常情难度,悻悻闭口,一径冷笑。
   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,次第入座,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,杂以锣钹经声,饶富异国风情。
    山门之外,礼宾官大声诵唱:“镇南将军--到!南陵僧团--到!”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、珠光宝气的软轿,缀满玛瑙翡翠的织锦篷盖之下,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。及至近处,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,生得身躯奇胖,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,肤色乌黄,布巾缠头靴尖弯翘,服饰充满南陵风味,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;软轿之至,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。
   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,盖因软轿大得惊人,足足要十六人合抬,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。软轿在莲台前停落,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、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,伏首叩拜:
    “臣--镇南将军蒲宝,叩见皇后娘娘!娘娘千岁、千岁、千千岁!”
    高台之上,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,佩金鱼袋,足蹬官靴、腰跨飞凤剑,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,朗声道:“承旨:镇南将军蒲宝远道而来,跋涉辛苦,平身!”他内功深湛,声音远远送出,纵是场上千人熙攘,仍是清晰可辨。
    “谢娘娘!”蒲宝携了男童,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。慕容柔垂眸一瞥,冷哼道:“去南陵看守驿馆,倒成了蕃子模样。”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,低声问:“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?那位……是他的孩子?”
    慕容柔眉心微蹙,片刻摇头。“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。”
    片刻,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,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,将露台挤得水泄不通,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,排场不可谓之不大。
   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:“不是说世袭王侯、宗室封爵,可携随从三十人,区区一名镇南将军,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?”蒲宝得意洋洋,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着唇上两撇翘胡,呵呵笑道:“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、使节前来,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,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。没法子,胖子怕热又容易喘,人手不够,连轿子都扛不上山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。“他奶奶的!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。忒也丢人的事,你干了便干了,居然还有脸说。”
   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,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,遥遥笑道:“慕容将军!许久不见啦,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!念在你我份属同僚,若须本将军援手,不妨直言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若将百姓驱入死地,恐伤朝廷教化,大是不美。”
    慕容柔从容笑道:“皇上圣明,天下大治,将军一口一个“流民”所指为何,恕本镇听不明白,还请将军指点一二。”蒲宝嘿嘿笑道:“我不知道哇,我也是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。原来没有么?没有就好,没有就好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,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,心中不是滋味,干咳两声,找了个空子插口:“蒲胖子,你在南陵忒多年,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?长得和你又不像,带出来现什么眼?”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,坐到蒲宝身边突然一点也不显得胖,赶紧一口一个“蒲胖子”,丝毫不肯浪费。
   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,又拿孩子来说笑,大为反感;仔细一瞧,才发现他说得没错,当真是半点也不像。
   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,眉目甚是清秀,虽不过六七岁年纪,神色却颇为老成,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、声势浩大,未露一丝惊怯;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痕,宛若剑迹,却是天然生就,十分特别。
   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,头发也梳得齐整,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,若是镇南将军之子,断不致如此。蒲宝嘻嘻一笑,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,怡然道:“君侯有所不知,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,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,让本将军替他报仇。”众人尽皆称奇。
    独孤天威诧然道:“看不出啊,蒲胖子。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,也替人昭雪沉冤了?你要没补最后一句,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。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不是?”
    蒲宝也不生气,笑瞇瞇地摇手。“这回还真不是我啊!我问这孩子:“是谁……杀了你爹呀?”他报了那人的名号,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,原来是个惹不起的大麻烦。”
   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,形势复杂,千年以来自行其是,未受过央土皇权的实质统治。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,落得六军崩溃、帝王身死收场,历朝历代对土地无比广衾、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,就只剩下成为“名义上的宗主国”的兴趣。到了太宗时,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,励精图治,对内拔镇撤藩,频频对西山韩阀施压,对外亦向北关、南陵等两道用兵。
   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,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婴城,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辙;南陵诸国彼此倾轧,斗争不休,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,白马王朝陈兵交界,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,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,匆匆接受诸国输诚,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。
   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,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。他的名字叫段思宗。
   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、日后享有“策士将军”美名的南陵节镇,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,凭借着一枝健笔,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,并发挥足够的影响力:借兵平叛、调解纷争、扶植国主、分化旧盟……自此,白马王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,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。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,形同软禁失意而死之后,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,无有兵权;说是开府建牙,其实更像使馆。
    虽说如此,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,官居一品,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得屁滚尿流,不知是何许人?
    蒲宝话一出口,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,暗自留神。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面不改色,气定神闲道:“那人的本领大得很,身分又高,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,我是打也打不过,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,只恨话说得太满,真个自打嘴巴。”
    “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。”独孤天威探头冷笑。
    “这算哪门子卑鄙?还有更卑鄙的!”蒲宝啧啧摇头。“他爹同那人决斗之前,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,若是不幸落败,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。他妈的!这下可好,板上钉钉,想栽他个“滥杀无辜”还不成,没戏!”
    “……你是说他卑鄙,还是你卑鄙?”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,一下搞不清楚主从。蒲宝正要说到得意处,全不理他的挖苦,嘿嘿笑道:“所幸老天有眼,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,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。”
    “什么法子?”
    “我让这孩子捡了颗石头扔我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。“我虽然很想说“扔得好”,不过恕本侯驽钝,实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,拿这个诓孩子未免不厚道。”
    “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,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!”蒲宝大笑:
    “刑审定案,毋须等候秋决,立时便能斩首弃市,绝不容赦!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状,岂能放着托孤的责任不管?只得请我高抬贵手,放了这孩子一马,说什么“只消不违侠义道,什么事都肯做。”
    “我对孩子说:“要杀他呢,我是办不到的,估计世上也没几人能办到。不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,咱们教他生不如死,也算为你爹报仇啦。””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。男童侧首避过,小脸上阴晴不定,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。
    他说得洋洋得意,现场却是一片静默。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:“教你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,这天真是没眼了。”蒲宝乐不可支,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。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:“这孩子……叫什么名儿?”却是沈素云。
   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,纷纷转头。蒲宝性好渔色,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容颜倾世、丽冠群芳,人称“三川第一美人”,丝毫不觉唐突,乐得与她隔空攀谈:“他姓虔,至于名字嘛……喂,你叫什么名儿?本将军日理万机,记不了细琐小事。”男童嘴角紧抿,面色阴沉,竟来个相应不理。
   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,不幸撞在蒲宝手里,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;换作旁人,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,将孩子抢救过来,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,官衔无分轩轾,此法恐不可行。她对官场纵无涉猎,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,只得打消念头,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,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:
    “耿夫人,我想送给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,权作见面礼。有劳你啦。”
    “是。”
    少妇袅娜而起,众人双目一亮,随即扼腕: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,方才居然全没留意!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,然身子纤细,不及少妇玲珑浮凸,腴润可人。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!
    少妇莲步轻挪,径朝镇南将军的位子走去,所经处众人无不自动分开,让出道路来,个个摒息眦目,呼吸声渐转粗浓,不时传出“骨碌”的吞涎声响,明明场面甚是滑稽,却无人发笑。
    她来到男童身前,拢裙侧蹲下来,丰润的雪股曲线绷紧了滑亮的缎裙,将金丝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间,柔声笑道:“这是将军夫人送你的见面礼,你好好收着。”男童嗅着她温温香香的吐息,小脸红得像软熟的柿子一样,扭捏道:“我不要。这是姑娘家戴的,我又不是姑娘。”
    少妇笑起来,将金丝掐小了些,以防从他腕上脱落。“这是将军夫人的好意,拒绝别人的好意,人家会难过的。你也不想将军夫人难过,是不?”男童瞥了沈素云一眼,见她美貌温柔,关怀之意溢于言表,胸中忽然涌现一股莫名酸楚,咬牙忍住,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    “既然这样,你便收下,好生保管。”少妇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带,理理鬓丝,笑道:“你好乖啊。叫什么名儿,告诉姊姊可好?我替你向夫人说去,夫人必定欢喜得紧。”
    “我叫无咎。”
    这名艳丽婀娜的红衣少妇,自然是符赤锦了。沈素云爱她陪伴,三乘论法这么重要的场合亦不忘携她同行,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,便即应允。符赤锦可不是独个儿来的,弦子照例换上男装,扮成穿云直卫士,混在二十名随从中一并上山,贴身保护将军--自也是耿照的安排。
    符赤锦抚着男童白嫩的面颊,瞇眼笑道:“无咎真是乖孩子。是了,你那个仇人叫什么名字?”无咎尚未回答,一旁始终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宝面色微沉,嘿笑道:“这也是将军夫人要问的么?”状似言笑,眸中殊无笑意。
    符赤锦一凛,忙垂首起身道:“小女子不懂规矩,一时好奇才随口问的。将军勿恼。”慕容柔扬声道:“耿夫人请回。南陵道的闲事,与东海道无关,莫犯在本镇手里,是谁都无所谓。”蒲宝干笑两声,遂不再言语。
    蓦地山门外一阵骚动,礼宾官高颂:“南陵孤竹国伏象公主--到!”一群身披金缕、腰挂金刀的精壮汉子拥着一名高挑女郎进场。南陵富产金银,风俗却尚以白银为饰,黄金多输往北方,换取绸缎、瓷器等奢侈品;蒲宝镇守南陵,连软轿都以银箔贴饰,以融入当地民情。
    这支以黄金妆点的队伍走在南陵使节团的前缘,分外惹眼,然而衬与女郎特殊的发色,谁都不得不承认: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,方能与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匹配!对比之下,白银的色泽太过柔和,完全无法抵挡那头炫目的炽烈红发!
    “这位是……”沈素云没见过那样的发色,忍不住睁大美眸。她生于巨富之门,见识较常女广泛,西山毛族的商人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几回,他们的须发都带有一种泛黑的铜红色泽,即使在阳光之下,都不是这种如火焰般张牙舞爪的金红色。这决计不是毛族的特征。
    “孤竹国主早逝,国中由大臣摄政。这位伏象公主是先国主的独生女儿,据说她精于骑射,颇为知书,甚得百姓爱戴,由她即位登基、重掌大统的呼声很高。”慕容柔随口解释。
    那伏象公主果不负其名,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还要白皙,沈素云平生从未见过,甚至想都没想过会有那样酥白耀眼的肌色,加上她鼻梁高挺,五官深邃,身量丝毫不逊于随行的金缕卫士,当真是美貌、英武兼而有之,不禁心折,满怀憧憬道:
    “南陵之人真是特别,居然能有女王。我若生为孤竹国的子民,也想要有这样的女王!”
    “没这么容易。”慕容柔淡然道:“峄阳、孤竹两国历来通婚,已有数代,两家血脉相近,王位正统的问题已逐渐浮现。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国主,也可能是峄阳王后,端看谁先找到那样信物。”
    沈素云愕然道:“信物?”
    “嗯,若峄阳先行寻获,便可要求孤竹国履行婚约,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阳;如此孤竹余脉未必亲过峄阳国主与公主的子息,日后孤竹一国,岂非峄阳国主的囊中物?反之,信物若扣在孤竹国手里,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,还能顺利登基,不管招谁为王夫,子息的血脉都较峄阳浓厚,则国土、宗庙无虞矣。”
    沈素云心思机敏,略微一想,登时明白其中关窍,叹道:“娶妻嫁郎,也有这么多算计么?”触动心弦,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;勉强一笑,赶紧转移话题。“真希望那信物最后是落在公主手里,要不永远找不着也好。”
    “失于战乱,已不好找了。伏象公主便是以此为由,迄今仍拒峄阳催婚。”
    “那是什么样的信物?”
    “是把宝刀。”慕容柔道:“刀名唤作“神术”。”
    符赤锦闻言一震,耿照对她说过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来,爱郎口中那位红发女郎与眼前红发雪肤、金缕玉带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,再也清晰不过。
    --是她!
    (原来,她便是南陵孤竹国的伏象公主!)
    ◇  ◇  ◇
   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,夺路而逃。
    阿妍姑娘身无武功,由韩雪色扶持,偏偏他的内力又几近于无,纵使腿长步阔,却比不上施展轻功冲刺;风篁内腑新创,一条胳膊勾着耿照,半拖半跑,状况也极不妙。相较之下,聂、沐二少因一时大意,被耿照打得吐血,毕竟伤势较轻,沐云色还能帮着掺扶风篁,由聂雨色负责断后。
    耿照的目标,是越浦北门的卫所。
    那里驻扎了超过五百人的城门戍卫,就算不敌黑衣人神出鬼没,北门外还有三十名巡检营铁骑等待接应--这是为防止风篁与奇宫门人的冲突扩大,或任一方抢了碧鲮绡就跑才预作的安排,此际居然派上用场。巡检营的弟兄出自谷城大营的铁骑军精锐,不比寻常兵丁衙役,一什一伍并辔冲锋,连耿照自己都没把握全身而退;指挥得宜,应该制服黑衣怪客。
    按目前的脚程估算,徒步抵达北门最少需要一刻钟,这令耿照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。
    黑衣人下在他脉中的禁制虽被强行冲破,但原本就已不稳定、如沸水炸锅般的澎湃内息,眼下更是汹涌难制。耿照在奔跑间,不时觉得视界里血红一片,胸口闷胀欲裂,颅中嗡嗡异响竟无止时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一瞬间便要破体而出,光是要维持清醒已是不易。
    但他现在不能倒下。
    身为六人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战力,他必须在最坏的时刻挺身而出--
   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飞快。
    “不好!”队伍最末的聂雨色回头一瞥,蓦地脚下踉跄,几乎栽倒,沐云色赶紧搀扶,蹙眉道:“怎么了,二师兄?”聂雨色抹去嘴角鲜血,冷道:“妈的,阵全破了……这厮好厉害!”忽尔回神,急急推着小师弟,咬牙拔腿:“走……快走!他来了……快、快、快!”
    急促的迭声由一个冷静的人口里迸出,听来倍觉惊心。六人沿着一面白墙向前狂奔,却仿佛不见尽头,耿照心头掠过一抹异悚,回头时不及出声,聂、沐二人无声倒地,随即半身一沉,风篁便已不动;他连擎住“藏锋”的念头都未生出,来人已和他对了一掌,借势掠向前方!
    掌力比预期更轻。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奔腾的内力……思绪未停,雷殛般的激痛掠过耿照的左半边身躯,仿佛同时被几枚小指粗细的锋锐钢钉贯穿身体,痛得他眼前一白,兀自维持右掌接敌的姿势,左膝脱力砸落地面。
    黑衣人攻击的目标,从来就不是他轰出的右掌。
    耿照仿佛连左眼视物的机能都被剥夺,映入右眼的影像毫无距离感,倒地的韩雪色与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,几乎分不出远近,只有阿妍姑娘被惊怖所攫的惨白娇容越来越大、越来越大……直到一团温软喷香之物撞入怀里,他才本能回臂,堪堪接住佳人。
    韩雪色再一次发挥了易于常人的明断果决,在遇袭的瞬间,将爱侣推给了现场最后一个可能有机会保护她的人,以及她腰间那条碧鲮绡。此一时机的拿捏判断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,竟尔手到功成,间隙不容一发。
    “好家伙。”黑衣人眼带赞许,踢了伏地的奇宫之主一脚,朝倚墙支撑的耿照走去。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剧痛转为麻痹,但丝毫无助于出手御敌,他唯一能动的右臂搂着阿妍姑娘,试图用身体遮护她,边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后挪去。
    绝望如影子般黏着他,自脚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,缓缓向下沉。
    “你做什么?”
    由背后传来的嗓音,嘶嘎里带着尖亢,是个才刚长出喉结、初初变声的少年。
    黑衣人停下脚步。当然不是因为少年,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装束、身后背着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。虽然素未谋面,但他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,正评估与他为敌会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误。
    “……救人。”
    浪人回答着少年,一边解下背后巨物的系带,“铿!”一声掼在身前,底部陷地足有三寸,可见其沉。浪人仿佛一点也不觉得重,双掌交迭,拄着那巨楯也似、高至胸膈交界的庞然巨物,满面的柔软浓须里抿着一抹从容笑意。
    --此人善战,更甚传闻。
    (棘手!)
   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条不战的理由,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计较,又问浪人:“你怎么知道他们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?”
    “行侠仗义,须有足够的智慧。情况紧急又无法分辨对错时,先救弱者,令其无伤,再来论断公道。”那人笑道:“不过这会儿用不上什么智慧,白日覆面、袭击女子之人,肯定不是好东西。你且站旁些,不会耽搁很久。”扯开系结,粗布“唰”的一声滑落。
    那长及胸口、宽逾腰肢,无比沉重的巨物,竟非大楯,而是一把剑。超过三尺的剑柄比杯口还粗,剑锷形如钟磬,比一面手盾还大,两侧伸出犄角般的斜长护手,末端长度超过剑柄的一半,远看浑似隶体的“天”字。
    镂空的剑鞘亦十分古朴,其上镶满龙眼大小的铜钉,恍若钟鼎古器。比成人大腿还粗的剑身插在鞘里,霜亮冷冽的钢色映着铜色,衬与剑柄那两条吴钩戟枝般的斜飞护手,像是个拉长倒写的“鼎”字,耿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。
    --如天如鼎,剑逾千钧!
    (如果是他……便有救了!)
    第百零八折凝功锁脉,蚁聚蜗争
   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,世代传承着“八荒刀铭”的称号、虎箓七神绝的惊世武艺,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“赤乌角”,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,锋名震动五道,为天下知。在南陵,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,同样传承封号、武功与荣耀,名曰“鼎天钧”。
    当代的“鼎天剑主”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,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袖。“游侠”二字在疆域广衾、封国林立的南陵,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,他们是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,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,毋须听命封国国主,拥有超然的地位。
    千年以来,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,在被称为“诸凤殿”的古老殿堂集会、议事、进行传承。他们平时散居各地,周游天下,一旦封国间爆发不义之战,游侠便会聚集起来,组成一支奇兵,帮助弱者抵抗侵略。每次央土政权的南侵战争里,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。
   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“义”字,彰显于外,便是“持衡”。为了维持这样超然崇高的地位,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,须遵守“不娶妻、不荫子、不封爵、不蓄财”的信条,终生清贫,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。即使如此,游侠在南陵仍拥有极高的地位,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;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食宿,绝对是倾尽所有,视为毕生荣耀。但游侠如非必要,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宿,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。
   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《秋水名鉴》里的排行,甚至还在年轻时以“早慧”着称的杜妆怜之前,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“鼎天剑主”中,也被公认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。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。
   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,杀他更是弊多于利,不但将惹上诸凤殿、南陵诸国,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。
   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“天下刀笔令”的重责大任,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山,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,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。届时,那柄当世无匹的“天下第二剑”一怒出山,后果恐怕不堪设想。
   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、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,初次凝立不动,原本看不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,宛如枯木,休说杀气,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,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目标。
    李寒阳心中微凛:“这是……“凝功锁脉”!”
    他平生剑之所向,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,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,让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“气机感应”失去目标,那怕只有一霎,也足以左右胜负。“凝功锁脉”的效用亦是双向的,对己收敛深藏,对敌则能“锁”住对方的内息,但又与点穴、子午流等手法不同,更玄奥也更有效,动念即成。
    “凝功锁脉”并非功诀,甚至不能说是手法,而是境界。与门派、武功无关,境界到了,便能自行领悟--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。当日在凤翼山一别,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。
    “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。”
    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,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,那人坐在竹椅上,笑着如是说,剎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,仿佛一切都乱了套:从小该是他文文静静坐着读书,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,一刻也闲不下来。命运开了他俩一个大玩笑,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。
    “……然而生死相搏,你却不能胜我。那怕仅有一步之差,这一步却能于顷刻间分出生死。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,你千万打醒精神,能避则避;等跨过了这步,再回头找那浑球算账不迟。”
    李寒阳不由失笑,摇了摇头。“避得过,那便是无谓之争,自也无所谓算不算账了。”那人闻言大笑:“你是南陵游侠之首,忒也怕事,那怎么行?有谁肯跟着你混哪?”
    “……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?”
   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,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,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肩上的责任负担,还有荣誉公义之类。“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,平日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?”
    “那倒不至于。”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,剑眉微挑,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。“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,扮你也就是啦。你瞧,像是不像?”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突然放声笑起来,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,除了各自经历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,就像对着镜子一样。
    以古月的性子,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,该有多寂寞!李寒阳忍不住想,胸口一阵闷郁,似有些揪疼,唯恐对方有所感应--他们小时候常这样捉弄大人。只是随年纪增长,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--赶紧收敛心神,将话题转开:
    “能练到你这般境界,料想世上无多。总不会忒倒霉,偏教我遇上了罢?”
    “他们说算上我,普天之下不过七人。”那人正色道:“不过你也知道,江湖传闻,放屁居多。草莽间多有能人,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。”李寒阳忍笑道:“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,中行爵主。”
   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,才轻叩扶手道:“我遇过一个。黑衣夜行,接连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,不过就眨眼功夫。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,铁令只怕要失守。”
    他口里的“老十五”、“老廿七”,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。中行家的剑法武功以“品”区分高低,九品起算,至高一品,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、为府主守护“天下刀笔令”的资格,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;便是李寒阳,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,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。
    李寒阳脸色微变。
   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,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,三百多年来,“天下刀笔令”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。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,或为中行氏这“天下第二剑”的响亮名头,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、号令天下门派的,一千人里都未必有一个,不是疯子就是傻子。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,就像拿了过期的灯谜谜底,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,一切都毫无意义。
    偏生有人黑夜闯山,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。
   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,却无法进一步廓清。从小到大,脑筋动得飞快、满肚子鬼灵主意的,从来就不是他。
    “会是谁……”话才出口,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,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,突然会过意来。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,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交谈,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。“手足”二字在两人身上,不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。
    “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,是不?”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,虽是乍现倏隐,微露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。就像小时候那样。
    “最多也就十来个?”
    “我倒希望是六个。”那人微笑道:“如果不算我的话。”
   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,目光倏冷。
    “距今十五年前,阁下去过凤翼山么?”
    黑衣人动也不动,宛若槁木死灰,周身浑无破绽。
   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,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,黑衣人的沉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,甚至没能激怒他,沉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,随时都能够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。
    --棘手。
   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,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。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,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、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,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,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。
   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,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,比剑光更霜亮的眸里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驯,或许还有一丝自负、讥嘲与愤世嫉俗,感于人生百无聊赖,却没有丝毫动摇。
   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、深沉的黑暗,历劫而还,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--黑衣人不由揣想。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。
   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。
   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,但看在场边的耿照、风篁等人眼里,这已是不可思议的相持。聂雨色伸手入怀,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,风云峡独有的龙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,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,惊动了附近的民居,推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。
    “喂!”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,没好气道:“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么?好歹也是硝石火药,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?浪费!”
    聂雨色冷哼。“横竖轰他不死,那才叫浪费。这下震天价响,北门卫所的那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?”风篁恍然大悟,嘿嘿笑道:“好心计啊,聂二侠。只消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,援军转眼即至。”
    聂雨色淡然道:“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。真要不来,咱们便放火烧民房,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。”风篁一时接应不下,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,心底发凉:“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,教出这等样人!莫三、沐四在江湖上也算历有侠名,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?”
   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,不消片刻,远方马蹄隐隐,“让道”的呼喝声不绝,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,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,丝毫不敢慢怠。聂雨色师兄弟、风篁稍得喘息,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,扶壁起身,眼看形势对黑衣怪客越发不利。
    仍旧动也不动的,仅有场中二人,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,难近周身方圆。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,众人眼前一花,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,聂、风、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;只耿照心头微动,不受耳目所惑,捕捉到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。
    (好快!)
    “锵啷!”一声滑钢利响,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,握持剑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。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,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,或许顷刻间便会失去性命。十五年来,他将这式“雷霆一击”反复锤炼,舍弃多余动作,不留丝毫后着,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,不教“凝功锁脉”有可乘之机,谁知临敌仍是慢了一步。
    那“分光化影”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,古月曾示以出剑,果然迅捷无伦,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,却因双腿之故,无法为他试演轻功,今日总算长见识了。
    值得欣慰的是: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,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,方才这一剑便已击出,再无转圜,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,拧身将他格杀。苦心练剑十五载,终至“拔剑无罅”之境,攻防浑如一体,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旅,才能够退而不溃,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。
   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,喃喃道:“那人……怎地忽然不见了?是……是我眼花了么?”浪人重新负剑上肩,温言道:“不是眼花,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,你的眼力追之不及,以为凭空消失。”
    奔尘卷至,蹄声顿止,嘶嘶马鸣间,一名军官翻身下鞍,辨清墙边诸人,惊道:“典卫大人!”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,最是可疑,团团围住,十余枚明晃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。李寒阳回臂遮护少年,扬声道:“诸位官长!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,可否请诸位高抬贵手,先让他离开?”
    少年摇头。“你……你又没做坏事,他们干嘛为难你?我不走,我给你作证,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,不是你。”李寒阳目露赞许:“你倒是讲义气。别担心,他们不会为难我的。”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,朗声道:
    “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,可证明我的身份。请官长过目。”那领兵的统领见牌上“同诸封国主”的字样,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,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、贸易互市,不受各地衙司管辖;无论所犯何事,刑律皆不及身,乃最高层级的使令,不敢去接,赶紧撤了包围,连声致歉。
   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,趋前拱手:“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,久闻“鼎天剑主”大名,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。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李寒阳剑眉微挑,亦还礼道:“原来是耿大人!我此番北上,多闻耿大人的事迹,烧毁风火连环坞一事,尤快人心。”
    耿照赶紧澄清:“风……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,恐怕传闻有误,与事实多有不符。”李寒阳并不在意,微笑道:“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。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,下令“勿伤百姓”,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暴敛,亦是一桩美谈。”
   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,两人皆松了口气,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。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,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,俱都无意深谈。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,聂、沐二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,连风篁也跳下掺和,始终难以成功,回头叫唤:“耿兄弟!”
    耿照匆匆告罪,快步往赴。“还是解不开么?”
    “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,”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,蹙眉道:
    “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,冲又冲不开、绕也绕不过,简直像插了几枚牛毛针,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……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?”耿照试着推血过宫,渡入真气,却完全不起作用,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时如出一辙,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,那实物般的“桩子”被削弱几分,得以硬冲过去,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,毫无反抗的机会。
    耿照运起内力,欲助他突破禁制,片刻韩雪色面红如血,汗湿重衫,脸现痛楚之色;耿照小心控制内劲,仍是徐徐渡入真气,更不稍停,谁知韩雪色喉头一搐,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,沿着下巴淌下。阿妍惊叫一声,泪水溢满秀目。
    “不行。”耿照颓然收手。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,然而力弱则无以破封,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;照这样下去,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,韩雪色的筋脉将行鼓爆。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。
    “让我来罢。”
    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“百会穴”,动作轻柔,蓦地掌劲一吐,韩雪色如遭雷殛,“啊”的一下吐气开声,睁开眼睛。聂雨色将宫主接过,喂以化瘀的丹药,运功助他调息。
   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,李寒阳不卑不亢,拱手笑道:“我还有要事在身,诸位告辞了。请。”携少年离去。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,本要下令留人,耿照对他摇了摇头,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,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,一路朝地平线的彼端行去。
    “宫主!”沐云色、阿妍双双趋前,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,面色已尽复如常,稍稍放下心来。耿照为他号了号脉,聂雨色并未阻挡,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功时,耿照所用时间最长、耗费功力也最多,虽说功败垂成,聂雨色毕竟看在眼里,不是毫无所感。
    “怎么样?”风篁见他微露诧色,不觉殷问。
    “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,其力精纯,快、猛远超过我的想象;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时,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。”耿照赞叹道:“我原以为李大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,不想道理如此简单,毫无花巧。”
   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,听得连连点头。“纯以力胜,乍听似乎蛮横,然非经十数年的精纯淬炼,绝不可得。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,正所谓“一力降十会”,鼎天剑主威震南陵,果非泛泛。”
    “既然脱险了,须尽快赶往阿兰山才是。”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,奇宫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。休说此际伤疲交迸,便是三人状况奇佳、于巅峰之际连手,也非黑衣人之敌。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鲮绡,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,若还坚持单独行动,简直是羊入虎口了。
   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,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,由领头的队副贺新做前导,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兰山出发。
    ◇  ◇  ◇
    广场之上,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。
    右首高台的顶层,有位居一品的镇东、镇南两位将军,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天威等,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,亦被安排在此间。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员、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,以及地方仕绅等等,则依序往下排列。
   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,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,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连环坞遭焚,也格外引人注目。此外,半途金援、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,乌夫人黑纱蒙脸,眉眼低垂,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,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。
    这位“乌夫人”深居简出,甚少涉足商场,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掌柜打理,近年风生水起,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。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,众人以为是孀居寡老、鹤发鸡皮,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,未见其庐山真面目,已是韵致动人。
   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,心中冷笑:“骚狐狸就爱生事。弄了偌大家业掩饰行藏,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?非要出来现眼!”
   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,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,“乌夫人”自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。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,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,只稍微打听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,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铺子,知是乌家产业,心中顿时有底。
   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,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,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衣。两人许久未见,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,未及深谈,各领门人弟子就座。
   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,则以央土僧团、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。
    南陵尚佛,虽是小乘,然而风行之盛,却非央土可比,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银何止巨万,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,迟凤钧粗粗一算,竟达两千人之谱,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。
    南陵僧团于说法辩论一项,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,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,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、天佛的继承者,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。“三乘论法”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,自是意兴阑珊,提不起劲来。
   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,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   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,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,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,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、瓷器以及手工艺品;这一来一往间,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,连大使、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,可说来平望一趟,后十年都不愁衣食。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,此番论法,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,佛子虽然迟未现身,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,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,堪称“盛况空前”。
   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,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,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;排不上座次的,便散于高台两侧,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。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,至巳时才大致就位,迟凤钧里外奔波,忙得焦头烂额;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,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,心尖儿一吊:
    “他若是今儿不出现,这场面该如何了局?”撩袍匆匆上得凤台,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。
    “他妈的!”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,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迭,这个动作终归徒劳,全然无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。“那粉头小贼秃呢?迟到的是他,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……他奶奶的!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,让咱们在这儿晒咸鱼!”
    迟凤钧面色一沉,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,沉声道:“金吾郎,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,今儿的日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,纵使赶得死去活来,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日之内备便。金吾郎问我要人,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。”
    任逐流自来东海,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,心知理亏,摸摸鼻子干咳两声,强笑道:“迟大人,我知道你辛苦得很,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!那粉头小贼……呃,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,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,看来这笔烂账得找他对一对。”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,杀气腾腾往下冲去。
   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沉不忿,金吾卫有意刁难,瞎子都能看出,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,还不当场打起来?三步并两步追上,作势一拦。
    “金吾郎请留步。依下官看,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,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。不如……不如请示娘娘,看是否让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,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,以为开场?”手挽任逐流,径往凤台顶行去。
    任逐流心中“喀登”一响,赶紧将他拉回,笑道:“别!别……这有什么好请示的?娘娘也没见着佛子,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?咱们……咱们先想个节目,要长的……越长越好!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,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,咱们上早粥,塞他们的嘴!你看怎么样?”
    迟凤钧哭笑不得。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,道理却是对的:娘娘既来,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,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,此际也喊不了停。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,请他们一一升坛说法,料不致冷了场面。他思索片刻,沉吟道:
    “莲觉寺每日清晨,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,长鸣一百零八响,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,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,欲离断烦恼之意。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,下令全山诸寺禁钟,不如……就由钟声开始罢?”
    任逐流本想骂娘,转念一想:“敲他娘一百零八下,馍都泡软啦。这个合适!”笑道:“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,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。就这么办罢!让他们撞得好听些,切记莫要抽风,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、零零落落,如老头撒尿,那就不好了。”
    迟凤钧欲哭无泪,懒与他多说,快步离去。要不多时,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,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剎静止,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;既而钟声一转,变得悠荡绵长,回音空灵旷远,其中掺杂鼓声,紧慢相参,若合符节,竟能辨出风、雨、雷、电等四象之兆,闻之令人胸臆一抒,杂念俱消。
    任逐流驻足凤台,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,才回过神来,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,整个人像是洗过舒服的冷水浴,暑气略消,心中暗忖:“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,钟敲得这般销魂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,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。”
    晨钟响毕,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。要供应近万人吃食,寺后早已辟出大片广场,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,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勺师傅、炊煮班子在香积厨师父监督下,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,烹煮素席香粥,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。
   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,滋味却都不同。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、南陵使节等,与皇后娘娘相同,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;如越浦五大家等,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。其余人等,则分派到三宝粥、瓜子菜粥、香芹芋艿粥等,做料虽寻常可见,但经大釜久滚,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,分外鲜甜。
   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,亲上左首高台,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,请他登坛说法。
    果天面容瘦削,身材颀长,约莫四十来岁,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,即使低垂眉眼,依旧令人感觉傲慢。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,不过谈不上交情,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,心中不无忐忑,以致果天吐出一个“好”字时,抚司大人略微一怔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    “我讲《俱舎论》。”果天冷冷道,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,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。迟凤钧博览群书,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,听得头皮发麻,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。
    《俱舎论》是释教重要典籍,指的是经过研究、整理过的佛法精义,而非是单纯记叙佛、僧言行而已,以喻理辨析为主体,又称“殊胜法门”;而“俱舎”二字,乃梵文“宝藏”之意。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,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;然而着书的世亲菩萨,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,影响甚巨,故《俱舎论》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。
    果天挑《俱舎论》来讲,挑衅意味浓厚,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,《俱舎论》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,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,此经合是不二之选。攻方虽是有备而来,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,这一下子冲撞起来,战况岂能够不惨烈?
    迟凤钧读过邸报,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,独独没提《俱舎论》,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: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,避而不谈,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;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:“其为经也,富莫上焉!要道无由无行,可不谓之富乎?”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,不可谓之不深。贸然援引,难保小乘僧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,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。
    --果天挑《俱舎论》来说,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僧团,抑或是琉璃佛子?
   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,果天已然撩袍走下,向皇后娘娘、二镇将军合什顶礼,登上莲台说起《俱舎论》来。
   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,不由发笑。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,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。
    对面望台甚远,以慕容的目力,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,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。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皂红两色大法衣、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,既未被戳中痛处,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,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,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。
    追击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,已死的尸殍则不会。
    南陵僧团的反抗意志,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。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,真心服膺大乘教团,更可能是认清“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”的事实,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。自段思宗身殁后,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,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;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,何况宗教?
   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、峄阳国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,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,罕见地完全无法“读”出此人的心思。以毘昙昭通的睿智,能说服上座长老们实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,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。
   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。果天似已习惯,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,反复说着“绿豆乌豆之辩”、“饥寒饱暖之喻”,以阐明“观苦超拔”的道理……
   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,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,若蝇黾竞奔烛焰,纷纷被吸引过去,竟是镇南将军蒲宝。
   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,开口就是一个时辰,其间不容发问,须得说到一个段落,才让人提问释疑,架子极大。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,蒲宝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,但托三位同僚之福,谁也不敢轻易加辱。果天面色铁青,顿了一顿,才扬声道:“将军有何见教?”
    蒲宝老实不客气地接口:“大和尚说了半天,重点也就一个:大乘普渡众生,小乘独善其身,故三乘之中,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。我没听错吧?”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,场内一片骚动,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,上座长老无不交头接耳,个个面色都不好看。
   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,低声咒骂:“他妈的!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,来闹老子的场!”沉着脸掀帘而入,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,忽听一声清脆笑语:“别忙,叔叔。那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,瞧瞧胖子弄什么花样。”正是身穿大红凤袍、头戴金冠的任宜紫。
   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,毕竟年纪颇有差距,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,余人都被赶到下层,若无“娘娘”召唤,等闲不得上来。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,却也舍不得褪下,索性踢掉金丝凤履、除去罗袜,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,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,反复几回,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,退至膝上,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,隐约可见大腿酥滑,竟有一股诱人野媚。
    任逐流皱眉道:“没规矩,快坐好!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,是当今的皇后!腿子都教人瞧尽了,成什么话!”任宜紫吃吃笑道:“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,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!给叔叔看倒是不妨,叔叔疼我。”
   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,被她一说,不禁多瞧了两眼,居然有些耳臊,益发不耐,挥手道:“去去去!别添乱。叔叔先办正事,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,好教他安生些。”扶剑快步走向梯台。
   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,故意叹了一口气,幽幽道:“这儿好无聊,大和尚说话无聊,和尚敲钟无聊……什么都忒无聊。我不玩啦,我回断肠湖去。”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,“哗啦”一声缀珠相击,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:“娘娘……娘娘怎么啦?娘娘!任大人!”
    任逐流急急应答:“没事!我踢了尿壶……不,是水壶!再……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,娘娘口渴啦。”下巴作势一抬,金钏赶紧下得阶梯,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。
    “丫头!你待怎的?”任逐流沉下脸来,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。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,此后再也不怕,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,怡然道:“我想听胖子说什么。有个人插科打诨的,也不无聊。”任逐流莫可奈何,两害相权取其轻,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,摸了把脸,又跨剑回到凤台前。
    莲坛之上,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--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--昂然对着蒲宝道:“贫僧适才所说,并无这个意思,不过是解经而已。”众人正放下心来,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:
    “然将军之言亦是。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,以世间法为权假,以出世间法为究竟;出世间法则分为大、小两乘,以小乘为权假,以大乘为究竟。合当统领三乘、度化众生者,唯大乘而已。”
    此言一出,全场鸦雀无声,众人或惊骇或愕然,俱都说不出话来。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,几十道阴沉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,有人低诵佛号,也有人暗自摇头,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。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,倘若人在此间,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?
   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,嘿嘿笑道:“大和尚真是爽快!圣上推行大乘佛法,正是心系百姓、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。依我看,这“三乘法王”又何须推选?当今天下,唯有圣上当得!”
   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,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,恁是宗派教义之争,也大不过平望都的天子。此话一出,众人皆笑,纷纷点头称是,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形,变化之快,令人不由称奇。
    凤台里的“皇后娘娘”十分失望,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,怒道:“这算什么?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!”任逐流笑道:“蒲宝那点肉馅别人不知,我还不清楚么?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,每回上酒楼喝花酒,还得挂叔叔的帐!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,那才真是奇了。”
   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,俏脸上满是鄙夷。“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,这样的货色也配做镇南将军!”任逐流“噗哧”一声,低声道:“仔细说话!这人是你阿爹举荐,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。你也看到啦,光以恶心论,只能说是效果奇佳,当真不作第二人想。”
    他口里的“代巡公主”,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。
    段思宗掌管镇南将军府时,屡屡借兵助封国平乱,仲裁纷争总能做到公正持平,又引进央土的农耕、灌溉技术,大利民生,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,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。
   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,果断地将女儿嫁与峄阳国主,而非嫁往平望,与朝堂重臣、甚至皇室结为亲家,当时被讥为“鼠目寸光”,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攀,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,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,丝毫无愧于“策士将军”美名。
    闺名“慧奴”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,嫁入峄阳王室短短三年间,朝政为之一清。段慧奴揽权却不滥权,令峄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,隐然成为南陵的霸主候选,兵强马壮、仓癛殷实,四邻皆惧。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,对一向与峄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、孤竹等国施压,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;对内则大力支持僧团,不计一切代价,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,扩大峄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。
    峄阳国主薨后,段慧奴迁出王宫,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,称“代巡府”。“代巡”二字来自她的父亲--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--而“公主”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,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葛,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。
    对南陵人来说,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。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,他的女儿天生便是公主!谁敢说她不是?
   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,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,软禁起来。据说太宗畏惧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,府中不供笔墨,某日雨惊午寐,段思宗见窗外芭蕉清新翠绿,以指于叶上题诗:“瘿床闲卧昼迢迢,唯把真如慰寂寥。南国不须收薏苡,百年终竟是芭蕉。”太宗听得眼线回报,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砍了,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。
   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,却活得比太宗更长。朝廷始终不敢杀他,除了忌惮他在南陵的影响力,恐引起诸封国反弹,更因为“代巡府”在南方的活跃,封国之间遇有纷争,多请代巡府仲裁,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,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。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南将军府,最终都高不过段氏父女。
   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。
    不管怎么说,自蒲宝掌将军印,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捭阖纵横的场合了,好歹图个清静。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:执僧团牛耳的毘昙昭通长老没来,峄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,与峄阳针锋相对的穷山、孤竹等国则大张旗鼓,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。
    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,怕是谁也不肯信。
   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,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,大大附和了一番,邻近诸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,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。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神情,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,面色极不好看。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:
    “圣上固然心怀慈悲,可惜有人阳奉阴违,在台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,有伤皇上圣明,不合大乘的教化。”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。任宜紫见她雪肤花颜、宽肩长身,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,心中不无妒意,轻啐道:
    “呸!臭花娘,出来抢什么锋头?轮得到你说话!”
   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,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,尚须身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,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,暗忖道:“莫非这也是蒲胖子的暗桩?”果然蒲宝嘻嘻一笑,立刻接口:
    “喔?难道公主一路北来,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?”
   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,冷笑道:“我一路北来,见东海处处难民,相扶于道旁,或行或卧,难辨生死。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“独善其身”,但在南陵见有疾患饥馑,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,东海大乘泱泱,何以无视?我十分不解。”
    她身姿挺拔,娇媚、英武兼而有之,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,现场却再度陷入一片静默。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。
    蒲宝笑道:“公主这个说法,可有点不大正确。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,每天都要死很多人,求教于慕容将军,将军却斥之无稽。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了,显然是没这个事的;公主古道热肠,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,误会了将军。”
   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,心想:“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!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,爷爷改姓蒲!”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:“有没有难民,可不是你我说了算。只消问一问……咦?”突然一声惊呼,上身突出望台,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,那双浑圆巨硕、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的,轻晃颤弹,可见其酥绵,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。
   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,又发一声喊,转身冲下台去,连对好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完。任逐流一头雾水,身畔任宜紫蹙眉道:“叔叔,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?人家没听清。”
    任逐流心想:“你这话没点儿实在,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,说不出的有女人味。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,简直是个男人婆,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。”懒得同她缠夹,随口道:“我听着像是“小和尚”什么的。奶奶的,阿兰山上什么没有,小和尚比笋子还多!值得大惊小怪么?”
   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,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,差点咬了舌头,没奈何,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,自顾自道:“呃……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,我们外地人也说不准,须问本地人是吧?这个……很是有理,很是有理!”
    任逐流腹中暗笑:“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么许多?”却听蒲宝提高声音叫道:“萧老台丞!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,舍棉衣陈米,镇东将军却屡屡刁难,是也不是?”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。
   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,听老台丞忽被点名,不由一惊,心想:“这事能做却不能说。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,真要刁难,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,白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;说是“刁难”,怕也是太过了。”低声道:
    “台丞,不如让我来罢。推说不知便是,莫惹麻烦。”
   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,正色道:“不用。又不是做坏事,不用遮遮掩掩的。”身子不动,抱拳朗道:“诸位,老朽瘫痈不便,不能起身行礼,尚请见谅。”回顾蒲宝道:“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,白城山下是有的,我尽力收容,亦属事实。至于慕容将军,我俩于公于私,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,“刁难”云云,恐是子虚。”
    蒲宝露出恍然之色。“原来如此。萧老台丞望重士林,言行均为天下表,慧眼洞见,实为我辈马首观瞻。”
    “将军言重。”
    “依老台丞之见,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?”
    萧谏纸轻哼一声,似觉无聊,片刻才肃然道:“慕容将军就在此间,将军何不问他?”蒲宝陪笑道:“很是很是,我也只是一时无聊,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练精明,该没有不知的道理。”
   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,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,却对着下层望台。“青锋照邵家主,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,收容满坑满谷的难民。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,欲驱逐难民出东海,是也不是?”
   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,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,转身道:“草民设置安乐邨,旨在收容央土难民,为朝廷、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。慕容将军日理万机,草民人微言轻,无法面见将军、递交陈情书信,亦是常情,望将军明鉴。”
    蒲宝这才发现在“流民安置”一事上,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缠。以慕容柔权倾东海,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,甚至连相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,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,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,尽可推说不知,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。
    萧、邵都受过他的压力,未必不想拉他下马,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书流程,施压得不着痕迹。两人皆是绝顶聪明,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,连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,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。
   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,转念一想:“无凭无据,谁会承认自己是将军的鹰犬,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?”定了定神,终于转向正主。“看来将军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,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。不过今日既然知悉,也不算晚,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,立即上书朝廷,请求收容流民,以彰显朝廷的教化,皇上的圣明。”
    慕容柔怡然道:“将军所言甚是。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,我立即写好奏折,送至驿馆,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,多多担待。”
    “帮……帮忙?帮什么忙?”蒲宝一愣。
    “联名上书啊!”慕容柔讶然道:“将军大力玉成此事,岂非就是为了百姓?你我联名上奏朝廷,最好是连镇西、镇北二位一道,待皇上圣裁,再着交户部统筹,如此名正言顺,我等也好办事。将军以为如何?”
    蒲宝听得冷汗直流,强笑道:“这……慕容将军所言极是。不过以将军之精明干练,将军说东海无流民,那多半……多半是没有了,也不必这个……这么麻烦,是不是?”
    慕容柔笑道:“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?还有两道交界处。”
    “这……应该也不是很多,对罢?”蒲宝频频拭汗,干笑道:
    “既……既然不是很多,我看就算啦。干嘛没事找事?无聊!”
    慕容柔笑意一凝,冷道:“将军可曾亲眼得见?”
    “这……我也是听说、也是听说!”
    “那现在呢?将军觉得,东海还有流民么?”
    “没--”
    “东海有流民。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,朝不保夕,将军若不施以援手,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。或许,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。”
    众人一齐转头。但见旭日之下,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,手持木杖念珠,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,一路朝莲台走去,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,仿佛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。
    “是你!”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,脱口道:“……琉璃佛子!”
    --琉璃佛子出现了!
    两侧看台上,人人争相起身,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,想要争睹传说中的佛子,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,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,甚至践踏而过……
    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。
    “嗡嗡”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,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,随即又被异响所淹没。那声音非常熟悉,像方才人群熙攘时,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……然而要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,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,久久不绝。
   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。广场之上,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,没人敢开口。
   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,仰起一张白皙无暇的美丽面庞,仰望着顶层俯视他的另一张。“东海是有流民的,将军。”年轻的僧人道,面上满是慈悲。
    “我把他们,全都带来了!”
    第百零九折坛宇论战,慈悲喜舍
    无数流民如溃穴蚁群般涌来,三千名谷城铁骑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黄末子,转眼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挤上山,压成一抹细缕也似,兵甲余映对比漫山祟动乌影,单薄得令人心惊。领兵的于鹏、邹开二位均是老于军事的干将,变故陡生,犹能维持队形,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“不得伤人”一节,只是双方人数过于悬殊,由莲觉寺这厢眺去,众人实难乐观以待。
    这骇人的阵仗显然也吓到了蒲宝,他扶栏望远,目瞪口呆,片刻胖大的身躯才跌回椅中,喃喃道:“妈妈的!这……这是围山么?哪……哪儿来忒多乞丐?”看台上下一片惊惶,唯有几人端坐不动,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。他凝着远方聚涌的数万流民,若有所思,身畔芊芊忽问:“阿爹,籸盆岭的村民……也在里头么?”
    “嗯。”邵咸尊淡淡地应了一声,并未移目。
    “他……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?”芊芊蹙着细眉道:
    “这样,就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,在东海落地生根么?”
    邵咸尊没有回答。芊芊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喜欢她在此时发问,不由得缩了缩肩膀,咬着丰润的樱唇低垂粉颈,不再言语。一旁邵兰生瞧得不忍,轻抚侄女发顶,微笑道:“这便要看将军怎生处置了。有皇后娘娘与佛子在此,总能为他们作主的。”
    凤台之上,任逐流面色铁青,扶剑跨前一大步,居高临下喝道:
    “佛子!娘娘凤驾在此,你弄来这么一大批暴民围山,是想造反么?娘娘爱护百姓,约束镇东将军少派军队,以免扰民……佛子这般做为,当大伙儿是傻瓜?在场诸多官员仕绅,要是有个万一,谁来负责!”平素诙谐轻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,竟也天威凛凛,遣词用字虽不甚合宜,以浑厚内力喝出,原本慌乱的场面为之一肃,纷纷摒息俯首,等待佛子回话。
    “这些人不是暴民,是难民。”佛子眉眼低垂,合什道:
    “适才任大人提到“万一”。这些百姓无粮食果腹、无棉衣御寒,漂泊荒野,无一处可寄身;若无万一,十天半个月后,大人目下所见,十将不存一。我今日所求,恰恰便是这个“万一”。”
    任逐流不爱做官,不代表不懂官场。盛怒过后转念一想,登时明白:
    “他是冲慕容柔来的,我蹚甚浑水?这粉头小贼秃虽然不戴乌纱,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,谁要动了凤驾,怕他头一个拼命。你奶奶的,粉头小贼秃,也好教爷爷烦心!看戏看戏。”瞥见迟凤钧撩袍下了凤台、急急向佛子行去,众人目光随之移转,悄悄后退一步,倚柱抱胸,心中暗笑:
    “这出唱的是“八方风雨会慕容”,一个一个居然都是为他而来。慕容柔啊慕容柔,十万精兵又不能带上茅厕煨进被窝,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。老子倒要瞧瞧,人说央土大战最后一颗将星,究竟有何本领!”
    远方山间雾散、流民蜂拥而至的景象,连慕容柔也不禁脸色微变。琉璃佛子他是闻名既久,不料今日初见,出手便是杀着,着恼之余,亦不禁有些佩服。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利用流民,在慕容列出的数十条假想敌策里,“驱民围山”确是其中之一,但早早就被朱笔勾消,原因无他,风险过大而已。
    先皇推行佛法,是为教化百姓,然而慕容并不信佛,更不信僧伽。
    在他看来,央土的学问僧就像果天,在教团内争权、于朝堂上夺利,出家入世无有不同,当成士子求宦就好。流民数量庞大,一直以来都缺乏组织--这也是截至目前为止,镇东将军尚且能容的原因--等闲难以操控;发动他们包围达官显要聚集的阿兰山,无异于抱薪救火,稍有不慎,后果谁人堪负?琉璃佛子是官僧,权、势皆来自朝廷,须得考虑前途,断不致拿凤驾的安危当赌注……
    看来还真是小瞧他了。
    除了耿照手下的潜行都之外,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。他少年从军,深知准确的线报乃是打仗的关键,耳目不蔽,方有胜机;但央土难民流窜东海各处,行踪不定,慕容柔的情报网能够掌握大部分的难民聚落,已属难能,却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,联系流民群往阿兰山推进。此非情报搜集不利,而是佛子驱众的本领太过匪夷所思。
    好个狠角儿!慕容嘴角微扬,露出一抹衅笑,低头凝视姿容绝美的行脚僧人。
   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,甚至很难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,完美得不似世间之物;若非表情生动,无一丝僵硬死板,说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。
    慕容柔对容貌美丑毫无兴趣,众生诸相在这位一品大吏看来,无异于一页页的资料文文件:大至出身志向,小至晨起时用过什么早点、睡的是软床硬榻,都会在脸上身上留下痕迹。旁人觉得无甚出奇,对慕容而言,却仿佛藏着如山如海的庞大信息,清晰自明,不言而喻。
   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“读心术”。
    慕容打七岁起就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天分,能从旁人的言行举止、外貌打扮等读出心思,靠的不是什么神通感应,而是细腻的观察,以及精准的推理。
    当然,这种“异术”仍须有不寻常的能力相佐,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。慕容能记住随意一瞥的场景,无论相隔多久,都能从脑海中轻易唤出,就像打开一帧图画般重新审视,绝无错漏。他的优异能力使他很快就在东军幕府中崭露头角,甚至成为“二爷”独孤容的心腹。
    独孤容不信怪力乱神,但慕容柔光看一眼,就能从手上的烛泪熏蜡以及指甲缝里残留的墨迹,分辨出谁是连夜传出密信的细作,比什么严刑拷打都有效。他的顶头上司非常乐于为他散播“读心异术”的威名,大益于刑讯侦察方面的工作。
    慕容柔能从蔺草鞋上的湿泥草屑,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;从斗蓬的秽迹及杖底的磕损,知道山下的谷城铁骑完全没有拦阻,眼睁睁看他排开人群,一步一步走上山道……或许还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营,吃的是干粮炒米。但除此之外,他什么也“读”不出来。
    这对慕容柔来说是极其希罕的事。他的“读心术”鲜有失灵,就算入眼的线索不足,不过是少知道一些罢了,照面三五句之间,便能尽补所需,推敲出眼前之人的种种。
    但琉璃佛子却与他人不同。他身上的蛛丝马迹,仿佛经过刻意变造,循线索一路攀缘,所得不是一片虚无,就是结论极不自然,毋须慕容柔这样的鹰隼之目,任谁来看都知有误,毫无参考价值。
    就好像……他也懂得“读心术”似的,才能在人所不知处布下防御。慕容柔凭栏低首,重新审视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对手;琉璃佛子抬头迎视,眉宇间的朱砂痣莹然生辉,若非姿势殊异,看来便似庙里的菩萨金身,风尘仆仆的破旧斗蓬难掩一身圣洁光华,令人望而生敬。
    --或许“看不透这张面孔”,是两人心中唯一的共识。
    气急败坏的迟凤钧赶到佛子身畔,想也知道是为了流民一事。慕容柔收回目光,见沈素云俏脸煞白,娇躯微颤,玉颗似的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;迟疑片刻,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,才觉肤触冰凉,竟似失温。
    “别怕。”苍白的镇东将军低声道:“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    “为什么……”她颤抖的声音与其说是惊惶,更像混杂了痛楚与哀伤:
    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?他们……方才蒲将军说的,都是真的吗?”
    慕容柔闻言一凝,面色沉落。沈素云似被他的沉默刺疼,微蹙着柳眉,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,轻道:“你……一定另有安排,是不?你这么聪明,本事这么大……一定有安排的,是不?”明媚的妙目盈满泪水,犹抱着一丝企望。
    蒲宝粗鄙无文的豪笑,却浇熄了将军夫人心中的些许火苗。
    “慕容夫人!你夫君不会有什么安排的,适才你听到啦,按慕容将军之说,东海没有半个没有流民。”镇南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,记起此行被授与的任务,敏锐捕捉到慕容夫妇之间微妙的火花,趁机猛敲边鼓:
    “这些,都是他假手赤炼堂、风雷别业、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势力,驱赶至荒野中、任其自生自灭的央土难民!光是去岁,死于饥寒的难民没有一万,也有八九千啦,东海道的山间林野,处处是彻夜嚎泣的无主孤魂啊!”
    沈素云知丈夫不爱口舌之争,却也非是任人诬指的性子,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错落的狰狞锯牙,狠狠刮碎、扯裂了年轻少妇的柔软心房,血淋淋地一地流淌。她强忍鼻酸,不让泪水滚出眼眶,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:“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,不是我能懂的。我……我从没求过你什么,你若办得到的话,想法子救一救这些人,好么?当是我求你了。”
    慕容柔神情僵冷,忽见一人自阶台边冒出来,眉目微动,转头低道:“事情办得如何?”那人快步走到将军身畔,不及向沈素云、适君喻等行礼,附耳道:“东西到手了。”正欲探手入怀,却被慕容柔制止。
    “众目睽睽,不宜出示。况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。”慕容道:
    “东西的主人呢?”
    看来……将军早就知道了。少年丝毫不觉意外,俯身道:“启禀将军,属下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护送回来。”一瞥凤台,不再言语。
    来人正是从越浦城及时赶回的耿照。他与韩雪色等一行浩浩荡荡来到阿兰山下,与罗烨所部会合,径行穿过三千谷城铁骑的防御圈,山脚的金吾卫本欲刁难,阿妍叹了口气,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雕凤金牌交与耿照,金吾卫士见是娘娘御赐的金凤牌,腿都软了,暗自庆幸没什么言语冲撞,没敢多问来人的身份,赶紧让道放行。
    耿照带着大队人马上了山,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凤台,奇宫三人则混在看台边的人群里。幸韩雪色等衣冠楚楚,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,说是仕绅也无有不妥,韩雪色冲他一点头,两人交换眼色,一切尽在不言中,五人分作两拨,匆匆抱拳便即分开。
    慕容柔明白他“皇后已在凤台中”的暗示,压低声音道:“佛子所为,鲮绡的主人未必知晓。安置流民,须有皇命,只消有人说一句,东海未必不能收容。你替我把这话带给她。”
    耿照会过意来,正要行礼离去,忽然想到:“这事连将军都担不了干系,阿妍姑娘若是应承了下来,回京后要如何向皇上交代?”他对朝廷大政所知有限,但近日里终究长了见识,不似从前懵懂。慕容柔这一着,明摆着要拉皇后下水,就算皇后娘娘慈悲心软,愿意出头,她背后还有央土任家在,任逐流再不晓事,也决计不能让侄女认了这笔烂账。
    慕容柔与他目光交会,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心思,嘴角微扬,又露出那种“你长进了”的赞许之色,只是不知为何耿照背脊有些发寒。
    沈素云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,却听丈夫提到“收容”二字,以她商贾女儿的机敏心思,旋知是指流民,破涕为笑,翻过小手握住丈夫修长的指掌,低道:“谢……谢谢你。”慕容柔仍是面无表情,凤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流民。
    耿照知将军夫人对琴瑟和鸣最是向往,暗忖:“夫人若知此计是利用圣上夫妻失和,以及央土任家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,间接逼退佛子……当作何感想?”对将军此举不无失望,脉中奔腾的内息一霎涌起,视界里又胀起血一般的赤红,额际一鼓一跳隐隐生疼,身子微一踉跄,及时被一只小手搀住。
    他浑身真气迸发,如针尖般自毛孔透出,那人温软如绵的手掌与他手臂一触,似遭雷殛,“呀”的一声惊呼,耿照及时回神,辨出是宝宝锦儿的声音,猿臂轻舒,一把将她揽住,睁眼见怀中佳人妙目凝然,满是关怀之色,低笑道:
    “我没事,你别担心。”
    符赤锦双颊晕红,柔声道:“你自己小心些。”轻轻挣起,取出雪白的绢儿给他抹汗。耿照接过帕子,对扮作卫士的弦子点了点头,低道:“将军和夫人的安全,就交给你们啦。”符赤锦点头道:“嗯,你放心罢。”
    耿照如旋风般冲下看台,拨开人群,正要往凤台去,忽听一声清叱:“小和尚,偏教你跑!”语声未落,脑后劲风已至。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,“砰!”一声,眼前金影乱摇,一名红发雪肤、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,登登登连退七八步,兀自止不住身,眼看便要倒下。
    耿照猛想起与聂、沐二少对掌的情形,暗叫不好:“糟糕!我今日内力运使不大对劲,莫要打坏了她!”拔地腾起,巨鹰般扑向女郎,居然还赶在她前头,及时伸手一拉,拉得女郎失足仆前,跌入怀中。
    一股兰麝般的浓烈体香钻入鼻腔,那诱人的肌肤气息十分熟悉,耿照定睛一看,失声低呼:“媚儿!”却见人群拨散,大批金缕弯刀的异国甲士匆匆而来,迭唤道:“殿下!公主殿下!”
    想起当夜行宫的景象,与媚儿充满异族风的装扮稍加联系,心下了然:“原来她竟是南陵国的公主。看来昔年集恶道鬼王一脉于东海销声匿迹,却是躲到了南陵。”笑道:“媚儿,你是哪一国的公主?”
    媚儿被搂得满怀,偎着他结实的胸膛,嗅得襟里的男子气息,半边身子都酥了,再加上肌肤相贴,碧火功劲不住透入体内,怪异的是竟无一丝异种真气侵入的不适,周身如浸温水,暖洋洋地无比舒畅,丹田里似有一只气轮在不住转动,近日真气运行的诸般迟滞处倏然一清;虽伸手去推他胸膛,还真舍不得将男儿推开,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,嗔道:
    “不……不许叫“媚儿”!我……我是堂堂孤竹国公主,封号“伏象”!”
    耿照心想:“这般供认不讳,好在我不做拐子营生,要不遇到你这样的,也算省心。”锐目一扫,人群中不见四嫔四童或向日金乌帐的踪影,料想以蚕娘前辈神通广大,若暗中保护,怕是谁也瞧不出端倪,毋须再与媚儿缠夹,将她横抱起来,低道:
    “你乖乖的别惹事,晚些我找你。”
    媚儿羞得耳根都红了,兀自不依不饶,切齿道:“方才见你领了个妖娆的蒙面女子钻来钻去的,是什么人?还有台上给你擦汗那个、上回说是你老婆的,我就瞧她扎眼!绢儿……把绢儿给我!”正要扒他襟口,蓦地身子一轻,已被耿照抛出去,恰恰跌入追来的金缕卫士之中。
    她随手往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一撑,翻身跃起,耿照回见她来,低喝道:“我办正事,你莫跟来!”媚儿哪里肯听?冷笑道:“你爱跑是么?好啊,我杀了那穿红衫的小贱人,你留着绢儿给她吊丧罢!”耿照心中连天叫苦,急唤道:
    “风兄!”
    灰影闪出,恰恰拦住媚儿去路,身形急停顿止,灰扑扑的破烂氅角兀自带风,来人亮出了腰后形制奇异的铁胎锯刀,摸着下巴道:“公主殿下,都说了“女追男、隔层纱”,但凭公主的出身美貌,什么样的驸马爷招不到?今儿日子不好,阿兰山又是佛门清净地,我看还是改天罢。”正是风篁。
    媚儿险些气炸胸膛,可眼力犹在,此人乍看一派懒惫,然而扶刀随意一站,堪称渊渟岳立,遑论那趋避自如的鬼魅身法……这般修为直可做得一门一派的首脑,媚儿却想不出东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,符合懒汉的形容样貌,不敢轻越雷池,咬牙狠笑:
    “尊驾与那天杀的小和尚是什么关系?敢管孤竹国的闲事,莫不是嫌命长?”
    风篁闻言微怔,想起耿照那半长不短、鬓如熊绒一般的发式,暗自摇头:“这孤竹国公主当真欠缺教养。耿兄弟年纪轻轻,头发长得不多已是惨事,将来说不定要秃头,竟给取了个“小和尚”的浑名,难怪他俩见面就打架。”笑道:
    “我今日惹上的麻烦事,孤竹国决计不是最麻烦的一桩。此路奈何不通,公主若肯移驾回到对面看台,就当我是挡路的野狗,少见少烦心。这台上贵宾众多,还有镇东将军大驾,贸然惊扰,大家面上须不好看。公主莫去为好。”
    媚儿适才被碧火真气一激,腹中阳丹运转,内力满盈,虽不及全盛之时,精纯却犹有过之,用以驱动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,自是威力无俦;念及“伏象公主”的身份,却不好当众与浪人斗殴,咬牙轻道:“你行。我记住你了。”
    “公主慢走,小人不送。”风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。
    耿照施展轻功奔上凤台,如入无人之境,不旋踵掠至台顶,阶梯口金银双姝一见他来,尚不及惊呼,两泓潋滟碧水“锵!”齐齐出鞘,配合得丝丝入扣,径剪他上下二路。
    耿照不闪不避,靴底踏实,双掌一推,如潮如海的惊人内力应手而出,也毋须什么过招拆解,金钏、银雪被轰得身剑散乱,倒飞出去!耿照趁机跃上楼台,忽见一抹红影横里杀出,明晃晃的剑尖朝喉间贯至,来人柳眉倒竖,娇叱道:
    “大胆!这儿是你能来得?”
    耿照屈指一弹,同心剑“铮錝!”劲响,剑颤如蛇信,披着大红凤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,佩剑脱手;余势未止,赤裸的一双雪腻玉足“登登登”连退几步,若非有人搀住,怕要一路退到望台边缘,翻身栽落。
    任逐流将宝贝侄女轻轻往旁边一推,飞凤剑连鞘戟出,耿照忽觉身前仿佛凭空竖起高巍铁壁,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悚栗,不由停步。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几眼,拈须笑道:“我还道那小子良心发现,将我们家阿妍送了回来……适才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上台顶的,信是典卫大人罢?哼哼。”
   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,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,如今方知大错特错。比之神奇的“瞬差”之术,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,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,一巧一重,判若两人;碧火神功感应危机,耿照放慢动作,凝神以对,丝毫不敢大意。
    任逐流笑容一收,冷道:“我侄女说得极是,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。你要再不知轻重,就别怪我不客气啦。”任宜紫扭着旧伤未愈的右腕,左手拾起同心剑,冷笑道:“叔叔,这人不识好歹,别跟他白费唇舌。”金钏银雪持剑复来,封住耿照的退路,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。
   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,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:“叔叔,耿典卫是自己人,不妨的。若非他舍命相救,我再也见不着叔叔、妹子啦。”却是阿妍。耿照与韩雪色分手后,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,送进凤台,然后才向将军禀报。凤台之中高手不多,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,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。
   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,端在胡床,见耿照要跪地磕头,摆摆手道:“免礼罢。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?”耿照心中一凛:“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,到底是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,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。”俯首道:
    “回娘娘的话,确是将军派我前来。”如实转述。阿妍沉默听完,尚未接口,任逐流哼哼几声:“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,当别人是傻瓜么?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,娘娘母仪天下,然而无品无秩,她说能收便能收?到时落了个“宫闱干政”的罪名,慕容柔能拿什么来负责?”
   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,耿照无一言能辩驳,把心一横,不惜冒犯天颜,径问阿妍:“恕臣无礼: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,娘娘知情否?”任逐流面色一沉,怒喝道:“大胆!你这是同娘娘说话?无礼刁民!”
   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,劝道:“叔叔,没关系的,耿典卫不是那个意思。”转头道:“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。若我事先知晓,断不会准许佛子这么做的;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,越浦亦有重兵驻扎,若发生什么冲撞,岂非平添伤亡?此举未免鲁莽,我不能苟同。”
   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,急忙点头:“娘娘圣明!既然如此,可否请娘娘召见佛子,谕令佛子散去流民,以免酿成大祸?”阿妍闻言静默,一双妙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山头,片刻忽道:
    “耿典卫。你说,那些人该怎么办?”
    “嗯?”耿照听得一愣。“臣……不明白娘娘的意思。”
    “我召来佛子,让他解散流民,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。”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,极目望远,喃喃道:“但这些人呢?他们就地解散之后,该何去何从?对我们来说是一道命令、一纸文书,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,但对流民而言,却是下一餐饭哪儿有得吃、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。他们等不了了,耿典卫。”
    她收回视线,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,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,却无丝毫动摇。“对不住。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,任其自去。我不能这么做。”
    广场中央,迟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,场面陷于僵持。慕容柔面无表情,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兰山一事,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,全然无意回应佛子,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目标,再一次击在空处。
    蒲宝察言观色,干咳几声,扬声笑道:
    “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,事情也不能解决。今儿本是“三乘论法”,三个乘呢都来这边,论它个一论,谁要能论得其他人乖乖闭嘴,自然是和尚头儿了,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,天下和尚都归他管,也很应该罢?依我看,不如二位就学这法子论上一论,将军有理,大伙儿听将军的;佛子有理,自好听佛子的,这不就结了?”
   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,但引人发噱之余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凤台上,任逐流听得抱臂摇头:“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赢来?又不是打架。”却听蒲宝续道:
    “……各位听到这儿,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:别说讲经论道,便是干他娘的爆起粗口,那还是骂不死人的。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,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。”众人不由失笑,身陷重围、流民围山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。
   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:“蒲宝,你东拉西扯半天,全是废话!你是让堂堂慕容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,比谁凶比谁狠么?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,本侯愿出千金为花红,共襄盛举!”
    蒲宝笑道:“昭信侯这话内行,不但一语中的,而且是一炮双响,直说到了点子上。文斗,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,男子汉大丈夫,要赌输赢分胜负,唯有一途,那就是武斗!真刀真枪打擂台,比武夺帅,赢就是赢、输就是输,一翻两瞪眼,干脆利落,谁也别想赖账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不禁哂然。
    “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?馊主意!”
    蒲宝大摇其头。
    “昭信侯赌过车马,斗过鸡狗罢?毋须亲自下场,一样能分胜负。今儿既然是三乘论法大会,咱们便问一问三乘,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。
    “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,不符佛门教义,便指派一名代表,与慕容将军手下人斗一斗;连胜三乘,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,没奈何,这几万人就当交了死运,活该饿死冻死,与人无尤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:“蒲胖子倒也不蠢,一家伙把东海、央土、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。就算东海的和尚不敢开罪慕容柔,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。慕容柔一向爱打擂台,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,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;只是眼下失却岳宸风这个臂助,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?”抚掌大笑:
    “刺激!这个玩法儿倒是有趣,清楚明白,也省得啰里啰唆。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,来玩一把爷们的赌戏?”
    蒲宝故意露出惊讶之色。“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,手握十万精兵,节制东海、一呼百应,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,爷们中的爷们!侯爷何出此言?”
    独孤天威笑道:“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,用不用瘸脚鸡、歪嘴狗?”
    “自然是不用。”蒲宝嘻嘻一笑:“成心要输,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,总强过打水漂儿。”
    “那便是了。”独孤天威怡然道:“蒲将军有所不知。慕容将军麾下第一高手、人称“八荒刀铭”的岳宸风岳老师,日前不告而别,现已不在幕府中。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,想是不敢赌的,不如去包窑姐儿,省得打了水漂。”
   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,极是无礼,众人尽皆变色。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衅意,唯恐夫君一怒生事,赶紧翻过小手,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,以为安抚。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轻拍她的手背,示意她不必担心。
   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,见撩拨不动慕容,接口道:“侯爷这话不大对。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下有一名典卫,近日里火烧连环坞,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,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,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,不致要做缩头乌龟罢?”雷门鹤面色一沉,目中精光迫人,甚是不善。
   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,哈哈大笑:“不好意思,那是我流影城之人,不是镇东将军府的。不过本侯宽宏大量,送佛送到西嘛,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,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、救救急,也是不妨的。”
    两人奚落半天,谁知慕容全不受激,兀自淡然微笑,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。蒲宝一边嘻笑调侃,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镇东将军雷厉风行、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,此人心黑无庸置疑,殊不知在“脸皮奇厚”上亦有过人之长,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,正应了蒲宝之言,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,围山又待怎的?除非佛子一声令下,真让流民杀将上来!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,山上依旧歌舞升平,还不是各玩各的?
    蒲宝素来自诩是“天下第一无赖”,靠无赖打滚、靠无赖发家,甚至靠着无赖爬上了天下四镇的高位,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,料他坐不稳镇南将军的宝座,一旦中书大人利用已毕,觉得烦厌了,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,恢复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个闲汉……但至今日,脂粉巷里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,月旦之人早已随风流去,镇南将军却依旧是镇南将军。
   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。人不要脸,天下无敌!
   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,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,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。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,都变得这般难使?这人到底……是有多棘手啊!蒲宝不禁冷汗涔涔,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,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额。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,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。
    莲台之上,琉璃佛子忽然抬头。
    “我欲与将军相辩,说得将军收容难民,以此取代论法。将军意下如何?”却是对着慕容而说。慕容柔淡然道:“佛子有意,但说不妨。”琉璃佛子闭目垂首,面带微笑,沉默了片刻,方才抬头:“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,纵有钵生青莲之能,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。”
    慕容柔垂眸淡道:“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,还是围山之前?”
   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,片刻才道:“我欲陈疾苦于将军之前,一见将军恻隐。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。”慕容柔笑道:“怵惕恻隐,人皆有之。然而国家大政,却非你我说了算。”
    佛子摇头。“将军临阵指挥,也要一一问过朝堂,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,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?”慕容柔怡然道: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上阵将士的性命,俱都操于将帅之手,邮驿往返,未免缓不济急。”
    佛子口宣佛号,合什道:“数万难民的性命,亦操于将军之手。待朝廷议定,只怕已无人能够赈济;将军临阵果决,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?”慕容柔笑道:“我是武将,非是文臣。正所谓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,依佛子之位,自当论法,宣扬释教教义,令我等与流民同沐,斯为善矣。”
    琉璃佛子点了点头。“倘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,将军愿意听否?”
    慕容柔身姿未动,淡淡说道:“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,但说不妨。”
    佛子长叹道:“将军之心意,看来是难以撼动了。如此蒲将军的提议,倒也不失为良策。”
    --原来,这就是你想要的!
    (你也知再拖将下去,情况将要失控么?)
    慕容柔嘴角微动,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,隐隐现形。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,慕容终于摆脱猝然遇袭的劣势,占得一着之先,但他并不打算松手。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,对东海将更为有利。
    “蒲将军的提议,本镇并无意见。”他淡淡一笑,低头轻叩扶手。“若得娘娘应允,本镇自当遵从。打或不打,尚请娘娘示下。”
    适君喻听得一怔,附耳道:“将军!此乃激将,不可……”
    慕容打断他。“你瞧那山间流民,该有多少人?”
    适君喻闻言一凛,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沉静如山,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,将军何等睿智,岂能轻易上当?定了定神,低声道:“属下粗粗一看,应有三五万人罢。”
    “估得保守了些,但相差不远。权作五万人罢。”慕容柔道:“五万人的部队,你想该有多少伍长、什长、百人队与统领?”
   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,一点就通,登时恍然。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,都须以部曲严密节制,方能有条不紊;五万名流民蜂拥于山野间,简直跟火上之油没有两样,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,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庞大的乌合之众瞬间失控,无论进退,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。
    明白这点,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。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作,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,于、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,未得将军之命,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。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,代表流民渐起骚动,若不能及时舒压,后果不堪设想。
    --将军已别无选择。
   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,或派死士穿过包围,向越浦驻军求援……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,便只有血腥镇压,无一例外。
   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,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,甚至将皇后娘娘置于鼎镬刀锯,在流民生变以前,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;倘若连这着都失效,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,发号召来大军,在娘娘及无数显贵面前,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镇压……
   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,低道:“属下愿拼死一战,不敢辱命。”
    慕容柔点了点头,起身朝凤台拱手,朗声道:“战与不战,请娘娘示下。”
    “妈的,又来这招!”任逐流气急败坏,扶剑回头道:
    “阿妍,你莫要上当,这厮赚你出头,替他做挡箭牌!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,不只圣上怪你,连你阿爹也要担干系!你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,真想帮他们,待返回平望,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,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。”
    耿照也劝道:“娘娘,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,实是怕落人口实,为东海惹来兵祸……”阿妍突然抬头,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,轻声道:“不说将军。耿典卫,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,任他们自生自灭么?”
    耿照摇头。
    “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帮助难民。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,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。此法虽然颟顸,但并非全无效果。”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。将军的为难、朝廷的猜忌,还有那传说中的“密诏”……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,甚至不能算是善人,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:在难民一事之上,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。
    他努力地陈说着,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,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,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,曾满布俏颜的忧伤神气。耿照心中一动,这才发觉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;他所诉说的那些“将军的困境”,以阿妍姑娘的阅历、眼界以及所处环境,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,毋须他多费唇舌。
    但她的“困境”也始终如一,与将军并无不同。
    她叹息着,转头冲任逐流一笑。
    “看来这回,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。同样是为自己打算,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。”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,笑得十分感慨。奇怪的是:明明决定如此艰难,在出口的瞬间,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,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。
    “慕容做了这许多,换我帮他一把啦。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,那就打罢!”
    第百一十折奔雷殒日,明镜高悬
    懿旨一出,全场为之静默。
   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,十指交握,置于腹间,不住转着心思。
    --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。
   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,连任逐流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“解散流民”的要求,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,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。
   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,以为把可怜的流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,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;但也非不计后果、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,所求如不能遂,便要煽动流民攻上阿兰山。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,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,满场权贵、皇后娘娘,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。
    (这人也是怕死的。)
    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,慕容终于笑了。
    琉璃佛子对他而言,再也不是“读”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。
   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,赌徒的性格一览无遗。第一时间逼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,赶在流民生变之前,如非佛子出面安抚、予以解散,便是慕容松口收容;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,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,这回双方均无退路,势在必得,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。
    开局虽然不利,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。在新的一局里,谁才能笑到最后?
    慕容柔抬起目光,忽见那名面带伤疤、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,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,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,不由挑眉:“你很害怕?”
    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,犹豫了一下,躬身抱拳道:“回将军的话,怕。”
    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,但也生出些许好感。镇东将军一向喜欢坦率诚实的人。“怕死么?”
    “启禀将军,怕杀人。”
    “从军报国,本就是要杀人的。”慕容柔淡道:
    “不敢杀人,自好做别的营生。”
    “回将军,属下不怕上阵杀敌。属下杀过人的。”
    “喔?那你怕得什么?”
    面色青白、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,肃然道:“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流民包围,为求自保,杀伤过许多人。典卫大人虽有严令,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,那时却是身不由己……属下是,流民也是。陷在那样的人流里,谁也不能控制自己,不是竭力杀人,便是被人所杀……待回神时,已然是一地尸血。能够的话,属下情愿杀敌,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。”
    “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。这样的害怕很好。”慕容点了点头,扬眉道:
    “你叫什么名字?隶属何人麾下?”
    “属下罗烨,巡检营耿典卫麾下。”
    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,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,不料竟有如此人才,“何人麾下”云云,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、长官是谁,日后若要擢升,也才知去哪里寻人;本欲再问,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,出赞许之色,转头道:“现下,你知为何要打,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?”
    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,低道:“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。”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、脚步虚浮的模样,料想他奔波数日,身心俱疲,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,遂点了点头,不再言语。
    适君喻抱拳长揖,“泼喇!”一振襕袍,踏栏纵出,凌空跃下五层望台,握扇朝凤台行礼,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,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,竟尔忘了身陷重围,稍有不慎,便是蚁拥蜂攒之厄。
   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,竖起大拇指道:“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?名门子弟将星之后,果然不同凡响!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,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,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,雷霆霹雳,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!荣幸荣幸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:“他妈的,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,差点以为是你的人!蒲胖子,明人眼底不做暗事,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,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,打个屁擂台!你卖力促成此事,肯定藏了好马。让侯爷瞧你的手段,也好佩服一下。”
    蒲宝笑道:“我南陵武士甚多,还怕没有人打擂?然而所派之人,须与对手的身份、实力相称,这才叫做礼尚往来。”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,扯开喉咙大喊道:“瑕英瑕英,你在哪儿呀?快来见过适大庄主!”
    众人循声移目,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,要不多时,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,朱章袴褶、乌皮靿靴,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,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,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,身段却刚健婀娜、玲珑浮凸,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缠起一束圆窄,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,不见双丸形状,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;随着靴尖拾级而下,每步一踏实了,襟口便随之一跳,可见其乳绵软,极沃极腴,连裹胸布也约束不住。
    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,竟是一名女子,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,嗡嗡吵成一片。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,肌肤白皙、下颔尖细,相貌甚美,眉目间颇有英气,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,飒爽、美貌兼而有之,令人难以移目。
    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:“是她!”此姝非是初见,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,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,闯进寝居,几乎撞破两人之事。女郎身手不弱,警觉性也高,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,察其步履身姿,内功亦有相当修为,恐非初窥武学门径的雏儿。
    “原来她的名字叫“瑕英”。”耿照心想。
    那名唤“瑕英”的女子毫不扭捏,扶刀行至场中,冲适君喻抱拳,朗声道:“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,见过适庄主!”
    她身子挺直,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,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,然嗓音动听,刻意压低、压沉之后,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,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般,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。
   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宸风,素知其失,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,极是爱惜声名,于女色尤其戒慎,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,加辱之意十分露骨,却不好对女子发作,强抑怒气,拱手道:“段姑娘客气。在下并无不敬之意,只是战场之上,无有人情,若不慎伤了姑娘,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。”
    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、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,径解腰刀,抱鞘道:“庄主请。”适君喻心想:“蒲宝辱我,于将军何损?能抢下宝贵的一胜,才是眼前至关重要。”单掌一拦,喝道:“且慢!待我取剑来。远之!”
    看台顶端,李远之解剑掷落,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,反手接住,“呼”的一声霍然前指;内力到处,剑鞘“铿!”疾射而出,快逾闪电!段瑕英杏眸圆睁,雁翎刀随手拍落,余力未消,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,抬见脱鞘的青钢剑尖嗡嗡颤响,暗自凛起:
    “此人……好强横的内力!”台上蒲宝哇哇大叫:“紫度神掌名动天下,使剑有甚看头?来点刺激的嘛!”适君喻正等他开口,剑眉微挑,一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,怡然道:
    “神掌无俦,死伤难禁!与女流交手,在下未敢唐突。”
    段瑕英俏脸一沉,咬唇道:“男儿大丈夫,忒多废话!”足尖一点,连刀带鞘斩向适君喻左肩,刀势沉猛,丝毫不逊重戟长槊,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称。
    (这是……“古槎天落”的殒日刀!)
    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,强按惊诧,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;段瑕英却不容他喘息,蛇腰一拧,襕袍搅风开旋,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。
    她所着白绸裈裤作男子形制,宽大易于活动,脚上的长靿靴却是鲛皮制成,柔韧贴身,靿筒上打孔穿环,以乌绦系紧,裹出两条足胫纤细、剪影似裸的修长小腿,旋身时裤布紧贴,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,分外诱人。
    一声娇喝,刀鞘拦腰扫至,仍是大开大阖的路子,适君喻横剑一封,乌鞘砸上剑脊,宛若金锤铜瓜,将魁伟的男子轰退数步,可见劲力之沉。段瑕英一击退敌,不饶不依,圈转玉臂,反手又是一记!
    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,挥剑劈出,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刀鞘。蓦听一声轰响,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,不顾木屑碎铜刮面,长剑直入中宫,径取女郎咽喉!
    交手以来,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、气力,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势,始终压着他打,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“殒日刀法”素以刚猛见着,“云区坠日羽”、“霞坠日犹红”、“乌坠日轮空”三式连环,间不容发,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,甚至弃剑投降。
    岂料适君喻自头至尾均是诈作不敌,实则游刃有余,紫度掌劲一出,连包铜铁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当,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。
    剑至咽喉,女郎皓腕倏翻,速度陡升一倍,人似游枝青蛇,迎着剑势旋绕飞转,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后,刀头失形散影,大蓬耀目银光兜头罩落,绞得对手频频倒退,襟口、衣袖片裂挑飞,绕着周身旋舞。
    --好快……好快的刀!
    (这是西山道狂风世家的绝技“失魂风”!)
   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泼风快刀逼得左支右绌,又怒又惊:
    “这女子……怎能身兼快、重两门截然不同的刀路?这是何人所授?”须知快刀重刀心法殊异,不惟锻炼法门不同,连手眼身法都大相径庭。刀尚厉猛,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多见,她一个妙龄女郎,如何身兼两门异种刀路?
    乍见本家绝学,连混入人群的风篁亦不禁投以注目,忖道:
    “她这手“失魂风”使得不大地道,却非徒具其形、滥竽充数的西贝货,明显是通晓心诀的。想是所学驳杂,又或受数人指点,贪多嚼不烂,以致欠了火候。”他对西山诸刀门的路数烂熟于胸,适才见她连使三式殒日刀法,却于强弩之末突遭反制,失去胜机,已略有所感;瞧得片刻,暗自摇头:
    “可惜了。若能摒弃余刀,由我点拨个三两年,她这几下“失魂风”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,何至翻来覆去,只砍得漫天衣布?那小子内功极是强横,以力破巧,不过反掌间耳。”
    果然适君喻退到场边,唰唰唰连出三剑,无视刀光裹身缠头,剑刃挟破空劲响,贯入中宫!
    铿响如骤雨,激出无数火星,适君喻头一剑瓦解了“失魂风”的致密刀网,第二剑荡开刀头,紧接着第三剑长驱直入,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饱满的胸脯,段瑕英一转刀柄,护住膻中要穴,“叮!”剑尖刺中刀板,撞得她气息顿窒,倒退两步。
    适君喻凝力一送,布满神掌内劲的青钢剑尖生出一股磁吸劲力,一吸一吐间,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脱;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,那刀竟一分为二,如照镜般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来,抹向适君喻的脖颈!
    适君喻没料到她的“雁翎刀”居然是一对柳叶双刀,及时仰头,堪堪避过封喉之厄。段瑕英两手一分,双刀再度失形,银光暴涨何止一倍?骇人的刀风呼啸间,已将适君喻吞没。
    这是她第三度变化刀路,奇招一出,再次取得压倒性的优势,场边众人不识其刀法,但见适君喻被裹入两蓬狞恶的风压刀芒,连身形亦几乎不见,仿佛下一霎便要残肢裂体,喷溅出大把血雾肉渣,惊呼声此起彼落,气氛更显紧绷。
    风篁本有些意兴阑珊,此际不由停步,掌心捏着冷汗,心尖儿一吊,虎目圆睁:“双刀术!莫不是……难道她使的竟是“不周风”?”
    即使在西山诸刀门内,知晓名列“天下三刀”之一的“不周风”乃是一门双刀绝艺的,也是罕有的极少数。
    狂风世家身为刀中贵冑、累世名门,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对战“不周风”的记录,亦只知这路刀法是左右开弓,运使如两团倾天之风,所经处蔽日掩月,莫之能御,已非一个“快”字所能形容,杀伤力奇大,故以八风中最寒最凛、最是肃杀的不周风名之。
    单刀、双刀虽使刀器,其理大不相同,西山道双刀流派寥寥,风篁一时竟数不出几个够斤两的成名人物来,唯一想到的双刀术也只有“不周风”,心下骇然,以为今日有幸亲睹“天下三刀”;再瞧几眼,不禁大感失望,心中苦笑:
    “世间果无这般巧法儿。”段瑕英的双刀虽快,却未必快过狂风世家的失魂风刀法,只是仗着左右同使,大大提升压制敌人的能力,适君喻虽狼狈不堪,兀自苦苦撑持,舞剑护住头脸要害,匀不出手还以颜色。
    高台之上,蒲宝看得眉飞色舞,迭声叫起好来。独孤天威一双又小又圆的黑眼珠瞅紧场中,须臾不肯稍离,摸着下巴啧啧道:“蒲将军,你这小妞挺厉害啊!不但腿长奶大模样标致,手底下也不含糊……唔唔……啊……嘶……”
    蒲宝听得猛一哆嗦,转头竖起了大拇指。“侯爷不简单!连赞叹声都如此销魂,若还边叫边把手伸袍里,真个是世间男儿的表率。公然撸箫,这是何等的气魄!堪教是光明正大、光风霁月,这个……毛笔掉头--光棍儿一条!”
    独孤天威不过对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罢了,居然给安上个“公然猥亵”的罪名,赶紧一抹嘴,骂道:“奶奶的!着下回谁再说你这镇南将军的位子是靠拍马屁得来,老子剁了他包饺子!就你这夸人的本领,十个脑袋也掉光啦,还有得戴乌纱帽?去去去,别同本侯说话!”言语间目不斜视,始终盯紧场中双刀急舞、腾蛟起凤般的女典卫。
    段瑕英运刀如风,挥臂扭腰动作极大,约莫是出手太迅太疾,扯松了缠布,原本鼓起的胸间蓦地一弹,突然浮出两只乳房的轮廓,随旋肩绕臂的动作上下抛甩,形状遽变,有时弹起如球,几乎撑破交襟;俯身时又沉坠如瓜,浑圆饱满的底部压出两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,令人浮想翩联。
    至于腰背挺直时尖翘如笋,拧腰飞步时又不住划圆打圈……诸般美态难以悉数,瞧得众人眼花缭乱,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。
    她压着适君喻一阵猛打,微卷的柔软鬓丝甩飞汗珠,渐渐连胸口、腋下亦濡出大片深渍,如墨渲染,清楚勾出两只乳房的浑圆外廓,密贴处深,浮凸处浅,双丸跌宕之际,“啪唧、啪唧”的贴肉打水声响清晰可闻,可以想见乳肌拍挤汗珠、不住擦滑的香艳模样。
    段瑕英双颊酡红,不惟缠胸布松开一事令她尴尬羞赧,硕大的巨乳确实也妨碍了出招的顺畅,双刀突然陷入某种微妙的迟滞。
    女郎早已习惯傲人的双峰对演武的种种不便,抢在刀势用老之前变招,刀上贯注十成内劲,挟以惊人的速度,双刀同使殒日刀法,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,凝成两道刺亮刀弧,“铿!”一声金铁交鸣,适君喻手里的青钢剑应声断去,半截剑刃急旋如飞,笔直地冲上青天!
    --赢了!
    女郎被刀剑交击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,几乎握不住兵刃,然而刀上并未传来削裂衣布、甚至划过血肉骨头的黏滞手感。
    “该不会……又教他避了开去!”
    还来不及感受挫折,靴底陡地一震,铺地青砖“喀喇喇”地接连掀起,恍若地龙翻身,将她掀了个天旋地转!段瑕英一撑地面倒翻出去,直到两丈开外才落地,赫见原本立足之处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长的碎石痕迹,青砖分崩离析,难以卒睹。
    弥天尘雾之间,适君喻双掌一合,吐气收功,又回复成那个金冠束发、玉扇摇风的翩翩佳公子,纵使肩袖上刀痕错落,丝毫未损其从容,依旧是风流潇洒。这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,只有地面那道长逾七尺的残碎轨迹,提醒众人适才发生了什么事。
    紫度神掌!
    这套掌法乃是“八荒刀铭”岳宸风的得意武技之一,岳宸风的威名震动东海,却罕有人亲眼见过他运使神掌,遑论克敌。“紫度神掌”的赫赫大名,可以说成于适君喻之手。
    这位出身央土名门的青年高手,在建立风雷别业之前,曾于北方与人比武,只用一掌,将一株双手合围的金丝楠木拦腰齐断;岳宸风虽然藏私,未将雷绝心法悉数传授,然神掌内力天生带有焦旱之气,断口焦乌如焚,似遭雷殛,众人尽皆叹服,这才得了“奔雷紫电”的浑号。
    他在双刀加身的瞬间,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领,以一式神掌震溃悍猛绝伦的殒日刀势,将段瑕英震飞出去,余劲不绝,更刨开寸许厚的大片青石砖地近八尺;若非不欲伤人,这一下便能要了对方的性命。
    段瑕英拄刀而起,蓦听“嘶”的一声轻响,头上的插羽金薄纱笼冠裂成两半,连冠内裹额的网巾亦随之分裂,髻簪断碎,摇散一头及背青丝,衬与鬓汗贴面的狼狈模样,分外凄艳。
    然而神掌之威犹未释尽,女郎胸口微凉,衣襟斜敞,居然裂开三寸有余,露出了衣里的缠胸布。雪白的长条棉布松松搭着两座硕峰,玉一般的肌色却比布巾更白,乳间夹出一道深壑,似比衣裂还长。
    段瑕英俏脸胀红,贝齿生生咬住惊呼,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,咬得线条细致的腮帮子一霎绷紧,面无表情,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男子。
   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,他久炙神掌,劲力拿捏巧极,浑没料到掌风轻锐如斯,竟弄破了她的衣裳,露出羞耻之处;战场上不好致歉示软,赶紧半转身子别过面孔,不敢多瞧。
    独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,见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,意犹未尽,连忙游说蒲宝:“喂,我看也别让她打啦,横竖打不赢,打坏了太可惜,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个尤物?开个数罢,本侯绝不还价。你看怎样?”
    蒲宝得意洋洋,拈须道:“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,不能轻易与人。况且这丫头大有来历,本将军囤积居奇,正是要赚他娘一笔,侯爷纵使富可敌国,只怕也买将不起。”眼看独孤天威还要缠夹,索性对台下叫道:
    “丫头!你还能不能打?你那双奶子虽大大露脸,让本将军颜面有光,在昭信侯面前风光了一把,可擂台争赢不争输,打得赢便继续,打不赢赶紧说一声,本将军也好做赖账的准备。”独孤天威听得哭笑不得:“赖账要甚准备?你这样讲会让人以为里头大有学问啊!”
    段瑕英俏脸煞白,几乎将樱唇咬出血来。
    她六岁飘零江湖,一个小小女娃历尽艰难,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,多识人心江湖之险,本较同侪精细早熟。蒲宝不惜重金为她延请名师,钻研上乘刀艺,更购得肉芝雪莲、茯苓首乌等灵丹妙药,以弥补她习武过晚根基不足的缺陷,但段瑕英心知自己并无可恃之物,足以胜过眼前这名男子--或说那威力无俦的紫度神掌。
    “你的刀法,在江湖上拼得过二三流的角色,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,却能在一招间落败。”十三名师傅当中,她最喜欢的醉师傅如是说。醉师傅肯定有个响叮当的名号,只是没告诉她--她一厢情愿地想,暗里对不曾用淫猥目光瞧过她的男子抱持好感。
    “你最需要的师傅,叫做岁月。只要遇过的敌人够多、拿刀的时间够久,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一流高手的境界,到得那时,也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攀越境界之限,成为真正的高手。”
    连醉师傅的双刀术都无法取胜,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击败的对手。至少现在还不能够。
   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认输,才不致大损将军的颜面,背后一人叫道:“她是什么东西,也配代表南陵?我来会会你的紫度神掌!”喉音清脆动听,正是孤竹国的伏象公主。
    此番北来,段瑕英被安置在这位公主身边,明里是代表镇南将军府,协助公主的警跸安全,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骑射,在南陵诸国间素有勇名,麾下金甲卫队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,何须将军府多事?蒲宝真正的意图,是让她跟公主混个脸熟。
    “能培养出感情更好。”肥胖的镇南将军在密室中交付任务,带着一贯的猥亵笑容。“打架不怕帮手多。敌人的敌人,就是咱们的朋友。要对付峄阳,头一个须得拉拢孤竹国,可惜你不是什么俊俏小子,要不趁夜摸黑,干了那红发小骚货,倒也省事得紧。反正女人都这样,你说是不是?”
    可惜这点盘算实在不能说是成功。
    段瑕英发现同为女子的伏象公主,比她遇过的任何男子都难应付。公主粗鲁、蛮横、暴躁易怒,难以讨好,更重要的是:过去她所深恶的、总惹来男子觊觎的美貌与诱人胴体,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无意义,似连带来一丝好感亦不能够,徒然令公主更敌视自己罢了。
    熟悉的急躁脚步声自背后快速接近。未得将军授意,段瑕英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躬身让开,左肩胛“砰!”被人用力一撞,带着兰麝甜香的火红浓发已自身畔行过,骄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开一扇门似的,看都没多看她一眼,笔直走到适君喻身前,大声道:
    “你是什么东西,能代表镇东将军?识相的就滚出场去,换个够格的来。要不,本公主撵你出去也行!”说着抬眸四眺,实在不像是与眼前的适君喻说话,姣好的唇际抿着一抹轻蔑衅笑,交拗着十指指节,发出令人牙酸股栗的“格格”声响。
    媚儿的如意算盘,自是利用擂台“打”出小和尚来,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,她将场子闹了个天翻地覆,总能逼得他露面善后。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的风篁差点没晕过去,带着无限同情的目光望向凤台,心中暗祷:
    “耿兄弟,惹到这么个女煞星,恕老哥哥帮不了你。你自求多福罢!”
    高大修长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,遮去了披发裂衣、狼狈凄艳的男装丽人,适君喻终于能转过正眼,冷冷抱拳:“比斗尚未结束,下一场公主若有兴致,君喻自当奉陪。”媚儿冷笑道:“她打你不过,你自然这么说。怕赢不了我,死赖着不放么?”
    适君喻不为所动,淡然道:“武者较技首重武德,休说我与段姑娘胜负未分,便是定了输赢,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,在下不敢失却礼数。公主中途干预,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。”
    媚儿回头睨她一眼,鼻端哼笑:“他也是你的老相好么?还是过得几招,这便又好上了?”段瑕英握紧衣襟,垂颈默然,没敢还口,身子不住轻轻发颤,似是努力咬牙忍受。
    适君喻冷眼旁观,暗忖道:“看来南陵阵营形势复杂,孤竹国与镇南将军府也不是全无芥蒂紧密合作。促成擂台一事,这伏象公主看是蒲宝安排的暗桩无误,孰料却跑来拆镇南将军的台。”
    五层望台顶端,蒲宝似对半路杀出个伏象公主不以为意,饶富兴致地俯视场中,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斗。独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,皱眉道:“斗鸡斗狗,也不能一次放两头不是?蒲胖子,你再不拿个准信儿,谁能赌得下手?”
    蒲宝还未开口,又有人自台顶一跃而下,落地时屈膝如蛙,臀股几乎触地,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,抢在适君喻之前,细如猿猴的右臂缠满药布白巾,腕间渗赭,却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,竟是五绝庄“小五绝”之一的漆雕利仁。
    “漆雕!”看台上李远之拦之不及,急得探出雕栏:“莫要添乱,快快回来!”
    漆雕利仁回头呲笑,露出一口森森白牙,浮凸的乌青眼泡宛若涂彩,略显失焦的恍惚目光既阴森又可笑,令人不寒而栗。“谁教你动作慢,让我抢了先。二打二才公平,你若也想下来玩,让他们再派一个?”冷不防一转身,霜亮的“血滚珠”砍向媚儿!
    媚儿早有提防,却没想到这人谈笑与杀人之间毫无征兆,说来就来,那刀尚未及身,寒气已入肉刮骨,显是一柄罕见的利器,心头一紧:“大意!竟未带得降魔青钢剑!”正欲空手接敌,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,段瑕英及时接下了“血滚珠”;铿响过后,雁翎柳叶刀的刀刃被劈开一道锐利卷口,宛若裁纸。
    女郎抡舞双刀,左右接应,以分散交击时的压力,避免被“血滚珠”斫断刀头。这个判断十分精准,雁翎双刀虽被砍出十几处缺口,原本滑润如水的刀弧参差错落,宛若锯牙,却挡住了势若疯虎的漆雕,众人至此刻方知: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典卫不仅攻势进取,曾断“奔雷紫电”适君喻手中之剑,防守亦是滴水不漏,居兵刃之劣势兀自不失,犹能乘隙反击,场边不住爆出采声。
    只是激战中再不能拉住裂开的衣衫,垂襟飘舞,袒露出大片雪腻胸脯,连松散的缠胸布条都快被甩荡的巨乳挣开,非但乳廓清晰可见,布系间更隐约见得琥珀蜜色的淡细晕子,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儿昂首翘出,卡在布缝里,顶圆腹长、绉折细润,颜色是淡淡的浅褐色,衬与乳肌上的大片密汗,直教人血脉贲张。
    她与漆雕鏖战片刻,场边的喝采声里渐渐夹现一片嗡嗡低语,虽然听不真切,却能明显感受其中的淫猥。段瑕英心中微动,低头见胸前大片春光,羞怒交迸,刀势一挫,“铿!”右手刀被漆雕削断了小半截,形势更加不利。
    适君喻微感歉疚,厉声喝道:“漆雕!”上前欲阻,蓦地金影微晃,媚儿已拦住去路,狠笑道:“哪里走?你的对手是我!”呼的一声,拳头直捣面门!
    适君喻颇恼她缠夹,出手便是紫度神掌。拳掌相交,“砰”的一响,两人各退三步,适君喻不禁诧然:“她的拳劲如此精纯,似能击穿紫度神掌的护体真气……若非修为远高于我,便是练有与神掌同源的内功。怪了!难道岳师另有别传,只是我等不知?”收起轻蔑之心,凝神相对。
    媚儿看着自己的拳头,左手轻按丹田,只觉浑身力量充盈,又惊又喜:“自被小和尚……以来,功力大损,身子又变得怪怪的……原来我还这么能打!紫度神掌名头忒大,不过是银样蜡枪头,中看不中用。”
    她初觉腹中阳丹之时,还以为小和尚猛恶如斯,居然因奸成孕,想起自己样样都输了给他,连肚皮也忒不争气,着实沮丧了一阵子;直到内力渐趋精纯,才知是小和尚留给她的好处,只是不肯松口承认罢了。经行宫那一夜抵死缠绵,功力又再提升之后,终于证实所想:小和尚虽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,却给了她更精纯的纯阳内丹,于至刚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。
    两人相持片刻,突然一齐出手,挟带风雷之势的拳掌交相轰击,打得地陷墙崩、碎石飞溅,看台边的人们惊呼走避,连第一层的宾客都远离雕栏,以免被波及。
   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,招式不过是心诀的显现罢了,掌、剑均能使得,当作拳法亦无不可,路数虽无一丝雷同,一般的威力难当。
    在场漱玉节、弦子等皆见过“鬼王”阴宿冥,但除了知晓她真实身份的符赤锦之外,谁也没把集恶道之主与这名蛮横的南陵公主想作一处,只觉她劲力沉雄、招式精妙,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风,应曾受过高人指点。
    四人场中混战,适君喻与媚儿斗得旗鼓相当,难分难解,一时间比不出高下;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,频频分神关注,漆雕却专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对手而已,此消彼长,顿时险象环生。
    “你瞧!这就好看啦。”蒲宝笑顾独孤天威:“今儿是大日子,光听和尚念经,没点精彩的表演怎么行?慕容将军身为东道主,也不安排安排,小弟只好越俎代庖,帮忙热热场子啦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嗯嗯几声,目光始终离不开场中雪涛浪涌的双刀女郎,半晌终于听进了几句,点头道:“好好,场子挺热、场子挺热!”
    蒲宝早已转移注意力,目光眺向山门之外,似在等待什么。独孤天威回过神,观察他的侧影,暗自沉吟:“蒲胖子是有备而来,弄俩香艳丫头下场露露奶子,恐非所图。且看他弄什么玄虚--”眉目微动,忽被一把若有若无的细碎异响吸引,转头远眺山门。
    不知过了多久,余人渐渐注意到那怪异的铿铿细响,看台里外交头接耳,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门处。几个黑点忽然冒出,越来越大,穿过巍峨的莲觉寺山门后,方数出三条身影:当先一人身材修长,披着陈旧的兜帽斗蓬,绑腿草鞋,形如浪人,身后斜背着一只床板也似的庞然大物,轮廓既像盾楯,又像拉长的沙壶虀臼,总之怪异得很。
    浪人携了个黝黑少年,约莫十六七岁,模样老实,摆手跨步的姿势十分规矩,半点也不起眼。两人之后,一名华服公子颠颠倒倒,不住踉跄仆跌,摔得满身泥土;走得近时,才见双手被一条杯口粗的铁链所缚,末端拖在浪人肩上,拉驴似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来,细碎不绝的铿锵声响正是铁链撞击摩擦所发出的。
    三人的组合委实太过怪异,况且这般招摇,如何穿过山下重重包围,也令人百思不解。独孤天威本以为是流民的代表,但浪人虽风尘仆仆,少年亦是一副市井小民的装扮,却决计不像是餐风露宿的难民,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--
    他细目微瞇,登时认出是谁,大感诧异,当下却未动声色。待三人又走近些个,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:“成武……成武!我的儿啊!谁人……谁人将你折磨成这样?可恶……可恶的刁民!竟敢挟持本府的爱子,你……你……”却是越浦城尹梁子同。
    蒲宝笑道:“哎呀,原来大伙儿都有熟人,真个是巧。来来来,我同诸位介绍,这位背着大家伙的,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游侠之首、人称“鼎天剑主”的李寒阳李大侠,各位亲近亲近。”果然对面的南陵使节团齐齐起身,无论封国使臣或上座长老,俱朝浪人鞠躬顶礼,视如国主,丝毫不敢怠慢。
    浪人向南陵诸人抱拳回礼,右手一摆,请众人还座,举止雍容高贵,亦是王侯国主的气度。独孤天威久闻南陵游侠血脉高贵,地位等同皇裔,今日却是首见,见坐在蒲宝身旁的男童无咎睁大眼睛、身子前倾,小手紧握栏杆,因用力过猛,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,兀自不放,可见切齿;心中一动,叫道:
    “喂,他该不会就是你惹不起的那个人罢?”
    蒲宝干笑两声,举袖揩抹额汗。“侯爷有所不知,每回我约他前往将军府一晤,现场要不弄个三五百人壮壮胆,我真连屎尿都憋不住,屁股还没坐热,便要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”
    独孤天威心想:“妙了,原来是来寻仇的。这李寒阳在南陵招惹镇南将军,来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宝贝儿子,果然是个人物。”皱眉道:
    “屎尿的事就甭提了。你同李大侠有什么梁子,要不一边谈去?就算你亲自下去打,人家也是一掌拍死了,跟打屎蚵蜋没什么两样,一点也不好看。”他与梁子同甚是相得,却不怎么喜欢他那个贼眼溜溜的宝贝儿子,看到他就像看到独孤峰似的,十分扎眼。蒲宝素来贪生怕死,要是抹油一溜烟跑了,梁成武这个人质便要倒大楣。
    蒲宝还未回话,忽听李寒阳道:“镇东将军何在?”连喊几声,浑厚的声音以内力远远送出,于山间轰然回荡,比莲觉寺的暮鼓晨钟还要振聩发聋,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,几乎站立不稳。适君喻等亦皆停手,戒慎地望着名动天下的南陵游侠之首。
    慕容柔举起手来。“本镇在此。”
    李寒阳冲他抱拳,和声道:“我有一件冤屈,想请将军主持公道。”领着那越浦少年朱五,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。他以铁链绑了二品大员之子,身上又带着兵刃,怎么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险人物,适君喻岂能由他接近将军?“且慢!”一使眼色,与漆雕双双将他拦住,拱手道:
    “李大侠,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也一样。台上许多达官显贵,李大侠身带兵刃,恐怕不怎么方便,尚请李大侠见谅。”
    李寒阳微微一笑。“这位公子说得是。”解下背上的鼎天钧剑,连着布套往地面一掼,“轰”的一声入地两尺有余,连望台基柱亦随之动摇,惹得台顶一阵惊呼。适君喻与漆雕利仁离他最近,被脚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稳,本能一个筋斗倒翻出去;梁成武倒是很干脆地趴下地,不知是被震晕了头,抑或只是腿软难支。
   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软,李寒阳随手握住他的臂膀,一股绵和的内力传将过去,少年的头晕眼花、胸郁气闷顿时消解。他虽不懂武艺,也知是李寒阳帮了自己,点头低道:“多谢你。”李寒阳微笑颔首,权作示意。
    适君喻见他露了这手,面色铁青,李寒阳二话不说干脆解兵,在他看来不过是示威而已,益发忌惮;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,心知是李寒阳唯一的弱点,伸手去拿他肩膊,嘴上笑道:“多谢李大侠,在下陪李大侠上去--”
    李寒阳虎目一眦,原本温和的目光凝锐起来,肃然道:“你做什么!”适君喻一不做二不休,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;眼神一招,已悄悄下至梯台边、预备接应的李远之,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双双扑上,欲牵制李寒阳。他三人自小一块长大,又同窗习艺,默契绝佳,毋须言语沟通,李、漆雕便知其意。
    而李寒阳只是冷哼一声。
    适君喻神掌沉雄,李远之金刚不坏,而漆雕之快,更是五名师兄弟中数一数二,但三人都没能看到对方出手,陡被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撞飞出去,眼前倏黑,连背脊触地也没有什么痛觉,就是身子一撞一弹,连滚几圈而已;勉强扶坐睁眼,却见魁梧的南陵剑首负手昂然,居然在三丈之外,适君喻等人连爬都爬不起来,唇边温黏不断,满嘴腥甜,趴在地上奋力欲起,只是终归徒劳。
    便只一击。这,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造诣!
    李寒阳立于台下,仰头叫道:“慕容将军,我诚心求见,贵属却如此做为,我还能不能信你,请你还给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公道?”慕容柔淡然道:“我平生执法,不问人情。你若信我,自有公道。”
    “好!”李寒阳一提铁链,将梁成武拽到身前,朗声道:“此人乃越浦城尹梁子同之子,去岁八月逼奸不遂,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贵、徐双双父女,望将军明察。”将徐老头父女的冤情说了一遍。
    慕容柔听罢,面无表情,只问:“可有证据?”
    “有。”李寒阳点头道:“徐氏父女尸首我已起出,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,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、张某,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,一起留置于徐家祠堂,待将军下山,可派人径往取回,另由衙门的干练仵工勘验,料想结果无差。王、张二人的口供在此,请将军过目。”从怀里取出两封牛皮信柬。
   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,厉声道:“一派胡言!口供、凶器都是你说的,谁知有是没有?荒唐!”
    慕容柔举手制止他,俯视李寒阳。
    “我少时一并再看。须得先提醒李大侠:南陵封国之主,虽享有朝廷优遇,在国境内不受衙门提拿刑讯,领有使节令的游侠仪同国主,一体适用。但既是你告了官,代表愿受朝廷律法节制,若有诬告、伪证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,我一样拿法办你,绝无宽贷!如此,你仍是要告官么?”
    “是。”李寒阳朗声道:“除梁成武外,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同。证据显示:民女徐双双力保贞节,抵死不从,咬舌自尽,然其时尚有气息。经廿五间园值班官差王某发现,向上禀报,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殴死,杀人灭口。”众人闻言哗然。
    梁子同面色惨白,兀自强笑:“你……你凭一名官差的口供,便想定二品大员的罪?简直是笑话!”
    慕容柔盯着他的脸好半晌,点头道:“行了,李大侠,你说的是实话。来人,剥去梁子同的官服乌纱,用铁链锁了,待下山之后打入大牢,听候本镇发落!”
    罗烨领命,带巡检营的弟兄上前,一把将人掀翻在地,取铁索麻绳捆了,稍有挣扎便饱以老拳,连随行的官差护院亦都遭殃。巡检营都是兵油子,力大拳重出手狠,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义愤,逮到机会便往死里打;众人以为城尹大人方不免有些抵抗,谁知转眼即被揍趴在地,如野犬般呦-呦哀鸣,鼻青脸肿、折手断腿的,方知镇东将军威名不虚。
    梁子同吐出几枚断牙,忍痛颤道:“慕……慕容柔,我……我是中书大人门下,你……你凭他人片面之词,居……居然敢定我杀人之罪,拿……拿铁链锁我?”
    慕容怡然道:“教唆杀人,其罪不赦,岂可凭一面之词锁人?本镇锁你,依的是渎职滥权之罪。你私人庭园中,居然教衙门官差轮值,盗国之帑,竟不遮掩,无耻至极!当然渎职罪不致死,回头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间园,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鬻官、收贿、私贩人口的罪证,再来砍你的头,教你死得服气。”梁子同面如死灰,被拖下台时兀自抱持一线奢望,对凤台叫道:
    “娘……娘娘!任大人!我……我乃中书大人门生!但看大人之面……娘娘!”
    任逐流双手抱胸,低头一啐,怒斥道:“娘你妈的!要不是看中书大人之面,老子一剑砍了你都有份,教你这般造孽!王八蛋!”
    独孤天威心想:“连越浦城尹都拉下马来,蒲胖子你这回倒霉啦。”却见蒲宝神色自若,并未吓得脚软失禁,还对慕容柔笑道:“慕容大将军真是青天哪!连中书大人的帐都不肯买,洗刷民冤,当真大快人心!只可惜处理流民之事,着实狠些,要不真是霹雳菩萨啊!”
    慕容柔冷笑。“你不必拐弯骂人。适才一战,在伏象公主打断之前,我方已然获胜。适庄主之剑虽被断,然贵方段典卫被打出七八尺远,无力还击,胜负明显。将军堂堂一镇,该不会真要混赖罢?”
    蒲宝露出讶色。“将军什么时候产生了比斗的错觉?方才那段,乃是表演,是热场子用的,就跟乐师奏乐、舞伎跳舞一样,所以派个奶子大的,下场娱乐大家。怎么将军派的是正式代表么?”
    慕容一想,果然他从头到尾没说段瑕英是南陵代表,显有预谋,冷道:“将军欲派何人,还请划下道儿来。”
    “慕容将军有所不知,本镇此番北上,素闻“八荒刀铭”岳宸风岳老师威名,慕容将军不但倚之甚深,据说专程弄出个四府竞锋,欲让岳老师一举挑了三大铸号,大扬镇东将军之威!料想这等打擂台的场面,派的还是岳老师。”蒲宝笑道:
    “我们远来是客,可不能失礼,找个奶子大的便算了事。所以本镇想来想去,也只好请与岳老师齐名的“鼎天剑主”李寒阳李大侠代表南陵了。”说着起身凭栏,双手圈嘴,笑道:
    “李大侠,请!”
    [第二十二卷完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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